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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你叫高郁?是那個憂鬱的郁?」

  「不,鬱鬱蒼蒼的郁。」

  十年前的我,剛讀高中一年級,在班上碰見的第一個熟人就是趙平川,曾經的小學同學,由於其餘的同學都是些生面孔,沒幾天的功夫我們就迅速的混到一起。這小子身邊有一大群兄弟,最鐵的那個叫李唯森,挺文化的名字,但開學的時候那傢伙姍姍來遲,直到上了一星期的課才照上臉。

  見到他的第一眼我就說不出來的討厭,長得像個小痞子,又嬉皮笑臉一副跟我很熟的樣子,更別說下面又談論起我的長相如何如何,我直覺的不喜歡他,看在小川的面子上才沒跟他計較,可心裡已經把他直接列在黑名單上,回他的話也帶著一點火藥味。所以,雖然我們這群人老在一起玩,但我一直都不太搭理他。

  要說憂鬱,小川這個人倒有些「多愁善感」,朋友一大堆還經常頗為誇張的傷春悲秋,我卻只覺得他那套挺搞笑的。他的一點點做作、一點點狡猾,特招女孩子喜歡,據說他的戀愛史從十三歲就開始了,當然,該打的架他也絕不含糊。我們這個群體中無論任何人的麻煩都是共同解決,單挑群毆一概無所謂。那個年紀,大家的血氣旺得簡直有些過剩,加上面孔也都還湊合,除了成績一塌糊塗之外,可算春風得意、所向披靡,不管是在情場還是戰場。

  基本上,我們都跟女生有交往,太出格的事不敢幹,摟摟抱抱少不了,聚在一起討論心得或者偷偷看些三級片是最爽的事。我們的嘴都很髒,特別是這種時候,彼此間的玩笑也是百無禁忌、天昏地暗,最能說的是我們三個。不過嘛,小川再怎麼瞎說我都覺得志同道合;而只要李唯森開口,我就立刻閉嘴,他那副口沫橫飛的樣子別提多噁心,絕對是亂吹,什麼已經得手了、那個女孩的胸有多大、腰有多細、皮膚有多白……終於有一次我們徹底槓上了,跟我看了一場電影的女孩正在被他追,他硬是在教室外面跟我幹架,小川勸了幾句以後,他就停下手罵我神經病,老是故意跟他過不去。雖然我可以對天發誓並不知道他和那個女孩的事兒,但當時我跳著罵他:「老子就是跟你過不去,你能怎麼著!是她主動約的我,要不我還看不上她呢!」

  這句話一出口,他就把小川推到一邊,對著我猛撲上來,經過好一番惡戰,我們都掛了彩,連勸架的幾個人也免不了誤中拳頭,接下來,他衣服上的拉鏈還是銅扣什麼的在我臉上刮了好長一道血口,趁我正疼的厲害又把我整個壓住狠捶,最後的結果不用說,他贏了,而我簡直慘不忍睹。當他心滿意足走開的時候,還不忘撂下狠話:「想贏我,這輩子都別想!」

  聞風而來的老師逼問我怎麼回事,我頂著「江湖事江湖了」的規矩說是撞的,這話當然不可能糊弄過去,但以老師那點有限的智慧到底也無計可施。

  我拒絕了小川的攙扶,直接曠課回家,躺在床上越想越氣,他媽的李唯森,憑卑鄙的武器打贏我算什麼英雄!

  正在心裡詛咒他的祖宗十八代,老爸就下班回家了,在客廳磨蹭好一會才進了我的房間,看見我的一身狼狽,居然破天荒的沒有訓斥我,可表情是前所未有的古怪——茫然、呆滯,完全失去了往日的神采,坐在我房裡好半天不說話。

  直到我戰戰兢兢的碰了他一下,他才回過神,接著告訴了我一件意想不到的事:「你媽媽……她走了。」

  我當時沒反應過來,順口接了一句:「走哪兒了?」

  「我不知道……她說,她再也不回來,再也不回這個家了……她什麼都帶走了,衣服、證件、化妝品……只留了一封信……可昨天還好好的呀……」

  喃喃自語的老爸讓我沒來由的害怕,更別說心中的震驚,我沒接著聽,就衝到他們房里拉開衣櫃,果然……老媽的衣服都不見了,床頭櫃上的瓶瓶罐罐也消失得十分徹底。

  事實很明顯,我那個漂亮的老媽不要我們了,而且一點先兆都沒有……不,也許昨天她給我買的名牌運動鞋就是唯一的徵兆,真是乾淨啊,用那麼一雙鞋來了結我……

  我不恨她,一直到現在也是這樣,我只是很平靜的明白了一個道理……這個世界竟然這麼善變、這麼無常,沒有任何東西穩定不變,即使是最有條件造成那個假象的、生我養我的家。

  此後我連著請了三天的假,在家裡不停的睡覺,如果身上的傷口把我疼醒了,就起來隨便看本什麼破書,有電話來一概不接。這三天裡我沒有流下一滴眼淚,但除了喝水我沒有吃任何東西,因為老爸沒做飯。他每天都好好的去上班,可下班回來就發呆,面對他的臉比挨餓更難受,是幾乎要窒息的那種,所以第四天的早晨,我洗了個澡,換了套乾淨衣服,然後直接在家裡的抽屜裡拿了錢去學校。

  到了學校,小川焦急的追問我這幾天去哪兒了,家裡老沒人,我淡淡的說「哪都沒去」,接著就拉他陪我吃早餐。

  那天我胃口真的不錯,吃了兩大碗麵條加兩個包子,把小川多餘的咕噥都給截住了:「天啊,你幾天沒吃飯了?」

  「三天。」

  「什麼!那你吃藥了嗎?」

  「不必要,我沒什麼事兒,就是想睡覺。」

  「那個……唯森他……」

  「是兄弟就別提這個人,我還想多吃點什麼呢,別幫著我減肥。」

  「不是……他答應跟你道歉,那小子確實太過分了……」

  「用不著!誰讓你們這麼幹了!道歉?我不稀罕!」

  我吼著把沒吃完的包子扔了出去:「你怎麼這麼多事?這是我和他的過節,跟你有什麼關係!」

  小川滿面委屈的辯解:「可你們都是我的兄弟……怎麼跟我無關……」

  他臉上那副活靈活現的可憐狀讓我消了氣,居然暫時忘記了這幾天所有的霉運,失聲笑了出來:「你幹嘛呢?戲演得太差了吧?」

  「我可是說真的,你饒了他不行嗎?」

  「我饒他?哼,是他饒我吧?」我的聲音低了下來,只剩下一點怨氣:「別人還不知道他多厲害呢,其實不過是憑那種東西……」

  「呵呵……他也傷得不輕,你們倆誰都沒輸,誰也沒贏……呵呵……」

  賠著乾笑的小川又把我逗笑了:「你他媽笑什麼啊!這麼難看,簡直假得要命!……好了,這件事就算了了,給個正常點的表情行不行?」

  「真的?太好了,我最愛你了!來……親一個!」

  眉飛色舞的小川把嘴湊到我的眼前,我皺眉狠狠推開了他,可臉上還是忍不住笑:「你惡不噁心?別鬧了!」

  「哎呀,我好傷心啊……我是認真的!」小川大叫的聲音引得許多人側目,我紅著臉給了他一拳:「咋呼什麼啊?別人以為我們是變態!」

  「變態就變態,有種他們也變態啊!哈哈……」小川坦蕩的笑容抹去了我心裡那份不自在,是啊,開開玩笑有什麼大不了的?

  那時的我根本無法想像同性之間有什麼真正的曖昧,那個遙遠的異世界如同外星球生物,連個清楚的概念都沒有,只是在偷偷看過的幾本古典艷情小說上得到過零星模糊的印象,充其量不過是對某種變態行為的一點認知,可僅僅在不久之後,我意識到一個晴天霹靂的事實:我,高郁,一生都將與那個恥辱又罪惡的詞彙有關。

  回到學校生活的我,沒對任何人說過那件事,就算是小川,我不想看見或聽到甚至是猜想別人一臉同情的樣子,我只要活得跟以前沒有差別就行。我也不再跟李唯森過不去,原因有兩個,一是免得小川難做;二是那天在教室裡看見他的時候,兩張淤青未褪的臉一對上,就同時笑了起來,很有點「一笑泯恩仇」的氣氛,仔細想想,人家也沒什麼地方對不起我,更加上他非常主動的道了歉,給足我面子,還有什麼理由小裡小氣呢?

  當天放學回家的路上,我買了一大堆麵包、零食和果醬,進門後順手扔了一些給正在發呆的老爸,之後什麼也沒說,直接洗澡上了自己的床,花了很長時間吃光那些難吃的東西。第二天起來,客廳的茶几上少了一些吃的;多了一張紙條:「放學了早點回來,我做好飯等你。」

  於是,在老媽出走的第五天,我們的生活就恢復了正常,只是我們都從不向對方提起這件事,它成了我和老爸之間共同的秘密,一個迅速陳舊的瘡疤。學校裡的我跟朋友們處得越來越好,包括那個李唯森,慢慢處下來,我覺得他也沒那麼討厭,不過是輕浮了點、囂張了點,有事沒事喜歡逗女生玩兒,其實小川也有這個毛病,何況……我也好不了多少嘛。去除了直覺的謬誤,我們三個終於名副其實成為最好的朋友,每天形影不離。

  要說那件事給我帶來的唯一變化,可能就是對女孩子突然有了一點畏懼,我永遠都不知道她們的心裡在想什麼,而她們的言語神態都不被我相信,跟她們相處變得非常累,以至於我很快對她們乾淨的面孔和柔軟的語調都失去了往日的熱情。所以,我對正在交往的那個女孩說出了類似於絕交的話,在她憤怒的眼光下我無法解釋,只能說「膩」,這個「膩」字換來了一記結實的耳光,我十分慶幸她沒有哭,否則我真不知該怎麼辦。

  所謂的初戀,就這麼簡單收場,我沒有任何遺憾或難過的感覺,要麼,我並未真的喜歡過她;要麼我根本天生就是個絕情的人,除了對自己的朋友。男孩之間的友誼,是說不清的,有時僅僅為了彼此的面子,就可以用命去搏,這些,也是女孩們永遠都不能真正明白的事吧。

  儘管我對他們隱藏了屬於自己的秘密,但這並不妨礙我們的親密,我們這十來個人形成了一個堅固的小團體,甚至引起了學校教導處的懷疑,每有風吹草動,就對我們各自循循善誘:「你還小,千萬別走錯路,跟什麼社會幫派拉上關係……」

  對於這種局面,我們不覺得有什麼不好,反而都有點自豪,這證明我們具有「實力」。真的是太年輕了,我們享受被他人重視的虛榮,不管這種重視到底出於什麼樣的理由。我們對於老師的蔑視也是完全無理的,整治戲弄他們成為最快樂的遊戲,直到日後我們之中的幾個人不約而同執起了教鞭,才感歎起當年的幼稚,並為今日的學生比往日的我們更難纏而頭痛不已。

  當然,那時的我們對自己的作為沒有一點慚愧,我、小川和李唯森基本不怎麼上晚間的自習課,曠得多了,連老師也懶得管,乾脆放任自流,只等我們把高中混完,他們的責任也算到了頭。

  促成我孤獨命運的瞬間,就在一個「常規」曠掉晚自習的夜晚,那晚的李唯森跟平常不大一樣,他喝了很多啤酒,抽了很多煙,卻一直沒說什麼話。我用眼神暗示小川:怎麼回事?小川便拉我出去上廁所,在那個臭氣熏天的地方我得知了李唯森的秘密。

  他一直都暗戀著一個女孩,兩年前就開始了,從來沒有告白過,卻暗地裡準備了不少禮物,只是一件都沒送出去,而今天他終於說了,得到的答案是「否」,晚上他要守在那個女孩回家的必經之路上悄悄看著她走。

  「然後呢?」我很呆的問小川,心裡還是不怎麼相信,李唯森,那麼輕浮的一個人,會對哪個女孩認真?

  小川用跟外表很不相稱的語調歎了口氣:「然後?沒有然後了,他說他有自尊的,不會去糾纏,就這麼結束了反而是件好事。」

  「……是嗎?」我心裡感覺怪怪的,那傢伙太早熟了吧?十三歲就認真?那麼平時的那副樣子都是假的嘍?虧他那次還為了一個女孩跟我翻臉……而我也有藏在心底的秘密,我也在偽裝,我也故作平淡的告別了曾經很重要的人,這一瞬間我突然覺得他跟我如此相似,我們,是同一類人。

  好幾年以後,我才發現自己錯的有多離譜,可是,已經遲了,延續太久的錯覺不可能一筆抹去,再輕輕鬆鬆將我的人生從頭來過。

  回到小酒館裡,沒看見李唯森,我們連忙出去找,亮著路燈的街對面,他靜靜坐在一個大商場的台階上,眼神追逐著那個輕盈掠過的背影。

  我們都沒有過去,就站在街的這一邊,我隔著一條街的距離看清了他的臉:好像沒什麼具體的表情,只剩下空蕩蕩純粹的寂寞,就像我在每個深夜裡逼迫自己忘記她時,鏡中映出的那張臉。

  那種怪異的感覺又來了,而且越發強烈,我站在那裡一動不動盯著他,身邊的小川說了什麼我完全聽不到,這個名為「寂寞」的世界裡,只有我,和他。

  大概一個小時以後,他站了起來向我們走近,兩條手臂分別搭上我們的肩膀:「好朋友,夠義氣,我們走吧。」

  小川一邊走一邊問他:「沒事兒了嗎?」

  「沒事了,咱們……」他微笑著把我們摟得更緊:「接著宵夜去!」

  小川笑著撓他的癢:「這樣還差不多!」

  而我笑不出來,因為我的心跳突然變得很快,前所未有的快。他手臂上傳來的溫度彷彿把我燙傷了,我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這樣,卻非常、非常害怕,他的聲音明明和從前一樣,但又不再一樣,我的臉和耳根因此變得很熱,我想,我一定是感冒了。

  這一開始就注定絕望的感情,到再也無法用「感冒」來解釋的幾星期之後得到了證實,我已經不能對上他的目光,因為我必定會臉紅,他接觸我身體的任何一個部分都會令我覺得侷促和尷尬,跟他說每一句話我都能聽見自己雷鳴般的心跳……這一切讓我震驚恐懼得如同看到了世界末日,原來我不是感冒了,而是瘋了!

  是的,除了瘋,我不知道怎麼解釋,就像……從前看見漂亮女孩時的反應,不……更過分,我從沒有在哪個女孩面前如此失態過,於是我開始對那個傢伙刻意冷淡而對其他人熱情倍增--我怕被任何人看出我這種瘋狂的症狀。但每當沒有人注意的時候,我都會用眼角的餘光悄悄窺視他,然後在獨自的空間裡慢慢回味每一個關於他的細節,我在短短的時間裡變得要麼極端沉默,要麼過分喧嘩。

  小川和他都很聰明,當然發現我不對勁,小川不止一次偷偷問我是不是還在乎他跟我打架的事兒,而他也不止一次當面堵我:「有什麼話把它說開啊,你這是什麼意思!」

  我能說什麼?我能做什麼?在想了又想之後我告訴他們:「我沒事兒,就是莫名其妙的情緒低落唄……過兩天就好了。」

  我對自己,也是這樣說——過幾天就好了,這不正常,你知道的!你不能這樣!你要跟以前一樣,他是你的朋友,你的兄弟,你不要再發瘋了!就算是裝,你也得裝下去!

  偽裝,對我來說應該不算太難,只要心跳的聲音不被聽見,臉紅也漸漸可以克制住,在那麼多朋友中間我努力回復了表面的開朗,開玩笑、說髒話都是一如繼往,遇到要幹架的事兒倒比從前更勇猛,在那些時刻我幾乎忘記了自己的不正常。面對他時,我極力穩住自己的眼神不讓它飄移,說話的聲音也控制得平靜自若,儘管我的手心一直涔涔地滲著汗。

  這簡直是一場艱難的戰爭,唯一的敵人就是我自己,每晚睡覺之前我都會對自己進行一系列的思想教育,然後小小的放自己一馬,花上一點點時間回想那個人的聲音、動作、神態……

  在學校冬季的運動會上,我沒有報名參加我一貫擅長的短跑,而是選擇了平時連練習都不願參加的三千米長跑,班主任笑得合不攏嘴——我為他解決了一個大難題。

  朋友們都問我是不是有病,我大笑著回答他們:「是啊,你們想不想陪我?」

  賽前的練習跑是那麼漫長,我每天都用班主任給的特權不上早自習,在微朦的天色中跑過好幾條街,一直跑到呼吸困難、神智迷糊、全身虛脫,沒有耐力的身體一次次透支,心底反而獲得了一種麻木的安寧。小川曠了兩次課陪跑,最後都被我遠遠的甩在後面;李唯森比他精明,踏著輛單車跟在我旁邊,一路上騷擾聲不絕於耳:「你還真他媽有病……休息一下行嗎……」

  而我只是跑、一直跑,看不到終點的前方就是我的目的地。終於,在運動會上我跑完了最後一次,我的成績是全校第二名。

  衝過終點的那一刻,他們倆圍到了我的身邊,我重重的喘息著對他們微笑。

  小川跳起來捶我一拳:「我就知道你能行!」

  李唯森,那個我仍然害怕面對的人,露出了驚訝夾雜著困惑的表情:「真沒想到……這次我算是服了你小子!」

  自此,我有了驚人的耐力,在後來的日子裡,它幫助我跨過了好幾次近乎崩潰的邊緣。

  時間,是多麼奇妙的東西,它可以將偽裝變成習慣,也可以把恐懼消洱於無形。

  日復一日與自己作戰,我漸漸接受了事實的殘酷,我贏不了心底罪惡的魔鬼,所以不得不承認我真的喜歡他,一個與我同性別的人。

  我不再害怕,因為我對自己的假面有著足夠的信心,不會有第二個人知道,我是絕對安全的,只不過要多花些功夫壓抑內心的焦躁和煩悶。

  對於他,我不但不逃避,反而很樂於接近,懷著死亡的覺悟去分享一點他的氣味,能體驗到真實而絕望的快感,我的腦際一次次浮現那個詞——變態。用不著拚命遺忘它,我就是那種人,就算否認也只是一種偽裝,在別人面前我已經裝夠了,累得沒有力氣再去欺騙自己。

  可是,每當看到書裡或電視劇上模糊的提到我這種人時無一例外的極端醜化,我身體的深處都會有被尖針戳刺的感覺。像女人的男人、噁心的代名詞、最骯髒下流的事……就是人們對我這種人的評價,到底為什麼呢?其實我知道他們的理由,卻仍然忍不住在心底大叫:「為什麼?為什麼!」

  當然,不會有人回答我,我也沒有勇氣在任何人面前真的這麼問,我還不想被世界拋棄,讓一切保持那個假象吧,可以兩肋插刀、上山下海……因為我們是好友,我們是兄弟,好像沒有什麼大的差別,唯有某句話語、某種眼神必須隱藏於陰暗地域,直至生命終結。

  就這樣也挺好的,我在他的人生裡仍佔有一席之地,如果沒出差錯,我將永遠是他的好友,陪他走過很長很長的路。

  十五歲那年的冬天,我過早的為自己的人生畫好了藍圖,一張卑微然而已經是最渴望的藍圖,上面有我、有小川、有他。

  寒假裡我們依然經常在一起,買東西、看片子以及聊天喝酒,其他情況我都跟他們一樣活躍,除了坐在他家裡看三級色情片的時候。看著螢幕上的豐乳肥臀,聽著男女演員之間做作的喘息,我靜靜的坐著一言不發,身體的每一個部位還有大腦都沉睡著,沒有一點這個年紀該有的反應。我想,我是再也不可能為女人而興奮了。而坐在我身邊的他們,呼吸的節奏明顯加快,手指也緊緊揪著自己的衣角或褲腿,為了緩和身體狀況,他們會小幅度的再三挪動,用故作平穩的音調開起玩笑。

  在那種時候我會配合他們,講出的葷段子一個接一個,就像背書般熟練,由此產生的聯想使他們不得不搶著上廁所,出來後彼此心照不宣的笑笑,便化解了微妙的尷尬。在這種關於性的小遊戲裡,我總是贏家,我「超強的忍耐力」是他們望塵莫及的,當然,我最後也會上一次廁所,以免引起他們的懷疑。我看著鏡中的自己,露出嘲諷的笑容,鏡子裡的男孩一臉平靜,眼神卻如此灰暗。

  每一次,我和他的中間都隔著小川,這樣可以保證自己不會產生邪惡的念頭,他們沒有注意過這從不例外的排座方式,我也得以克制心底欲望的波瀾,不跨過那條底線是我刻意堅持的,我不容許自己把他弄髒,即使只有想像都不行,因為……他是我喜歡的那個人。

  我寧願將所有壓抑的情欲都以別的方式去釋放,比如香煙、比如酒精、比如暴力的狂歡以及好看或無聊的書。我不止一次為了極微小的理由跟陌生人爭執甚至動手,直到他們看不過眼的拉開我,當他們問我怎麼回事的時候,我說沒什麼,這段時間火氣大了點,吃多了火鍋。

  他們不在身邊的日子,我習慣一個人沒有目的的瞎逛,從街的這頭走到那頭,一個商場到另一個商場。偶然的機會我翻到了書店裡的一本小說,無論是書名還是內容都讓我震驚,那本書叫《假面的告白》,作者是個日本人。

  我簡直不可置信,這本書居然堂而皇之擺在書架上,素雅的封面,裡面有作者的黑白照片,是一個面目端正又清秀的年輕人。前言中的介紹說他「死於剖腹」--他死了?這個揭破我內心秘密的人已經死了?可是,我終於知道,「這種人」裡面有這麼傑出的人,這個世界承認過他。我沒有理由不買下買下這本書,它是屬於我的書。那天回家的路上,我一路都把它緊緊的抱在懷裡。

  從那天開始,我在全市的各個書店中不斷徘徊,一本又一本的細細翻閱,一呆就是幾個小時,我飢渴的尋找哪怕一絲一毫關於我們這種人的信息,可最終只勉強買到了一部《蜘蛛女之吻》,而且看完之後說不出的難過——「真正的男人,只會愛真正的女人」,這是太殘酷的一句話,我默默將這本書鎖進最角落的抽屜,對自己發誓再也不會翻開它。

  年三十的晚上十二點,小川打來了電話:「新年快樂!」

  外面鋪天蓋地的鞭炮聲使我耳膜嗡嗡作響,他怎麼突然變笨了?除了李唯森和他,別的朋友早已打過賀歲的電話。

  我幾乎是大叫著說出了同樣的四個字,小川在那邊「嘿嘿」怪笑,我這才醒悟過來:「你這傢伙!故意整我!」

  咬牙切齒的掛上電話,繼續陪老爸看春節晚會,雖然節目還算精彩,他的表情卻空洞得要命,我知道他在想什麼,只得對他說:「爸,早點睡吧,我明天陪你去值班。」選擇了大年初一留在單位值班的老爸,真的很寂寞。

  老爸睡了以後,我窩在自己的床上一直猶豫到兩點,剛想拿起電話它就響了,我等待了整晚的聲音從彼端清晰的傳來:「睡了嗎?」

  「還沒呢……你也沒睡啊?」

  「……睡不著,想出去走走。」他的音調很低沉,聽起來像一個大人。

  「別傻了,街上一個人都沒有。」

  「那……聊聊吧。」

  「嗯。」

  「其實……也沒什麼好聊的,只是想說說話。」

  「說吧,隨便什麼都行。」

  「……哦,忘了跟你說新年快樂。」

  「新年快樂。」我傻傻的回應他,無數不敢說出的話都堵在胸口。

  「……高郁,你心裡是不是有事兒?我老覺得你挺不對勁的。」

  「……那你心裡也有事兒吧?還想著她?」

  「呵,被你看穿了?你比我厲害啊。」用玩笑似的口吻輕輕帶過,他若無其事繼續開口:「說說你的事,到底怎麼了?」

  「我沒怎麼,可能……爸媽要離婚了。」我只能說出這個秘密以隱藏更大的秘密。

  「什麼?你的嘴還真緊,什麼時候的事?」從他平淡的話裡我聽到了關心,這個就夠了。

  「有一段時間了,放心,我無所謂,就是我爸挺傷心的。」

  「你這話我可不相信,不過你還真能扛啊,不錯嘛……」語聲稍作停頓,我聽到清脆的一響,好像是出自他那個鋼音的打火機,我也很自然的掏出了枕頭下的煙盒和火機。

  剛吐出一口煙霧,他的聲音便再度傳來:「……你也在抽?」

  「嗯。」

  「那……咱們接著聊,說到哪兒了?哦,家裡的事兒你別想太多,有空就出來找我們玩。」

  「……知道了,我會的。」

  「你話這麼少,是不是想睡了?」

  「……沒有啊,我精神好得很,熬通宵也沒問題。」

  「………………………………………」

  聊著聊著,我突然聽到了這樣一句話:「真奇怪,幾天沒見就挺想你的。」

  我的神經「咯登」一下瞬間短路,明知道他不會有別的意思,還是忍不住開始亂想一通,沉默了半分鐘之後我找到自己的聲音,用漫不經心的語調調侃起他:

  「……呵呵,這麼肉麻啊,我都快暈了……」

  「還有更肉麻的,想不想聽?」

  「當然……不想!」

  接下來的一整晚我都無法入睡,翻來覆去回味他那句話的音調和節奏,同時不斷告誡自己:別再想了,不准再想了……扔在易拉罐裡的煙蒂迅速累積,漆黑的房間裡每隔一會兒就會閃爍起微亮的紅光,秘密的燃燒持續的重複著,最終也只剩下一小堆灰燼。

  我就這麼睜著眼睛躺了一夜,抽完了一整包三五牌的煙,這個牌子是他和我都最愛抽的,不知出於巧合還是我無意識的選擇。可能因為煙抽得太多,早晨起床時我的頭很暈,刷牙都刷到幾乎嘔吐,身體軟綿綿卻又沉甸甸的,每踏出一步都像要往地低陷落。

  這種眩暈著下墜的感覺,很累也很舒服,但老爸看見我時好像嚇了一跳:「小郁啊,你是不是病了?臉色這麼難看?」

  「沒有……就是……睡晚了點。」我一邊回答他一邊緩慢的坐在沙發上,喉頭乾澀得很想咳嗽,可被我拚命忍住了。

  「聲音都啞了?你這孩子真是的,幹嘛睡那麼晚?今天你別去了,在家裡好好睡一覺!」

  「……我想去……說好了的……」

  「洗個熱水澡再上床,我盡量早點回來。」

  老爸完全不聽我說的是什麼,就硬拉著我進了浴室:「我把你的衣服放在門口,待會兒自己拿。」

  「砰」的一聲,浴室的門被關上了,我只得無奈的打開噴頭乖乖洗澡,把所有暗淡的心情暫時拋到腦後。

  熱燙的水柱下睡意漸漸湧上,我抓緊時間草草洗完便飛速的上了床。老爸的招數果然有效,我很快就在溫暖的被窩裡進入夢鄉,日後想起來,我懷疑老爸是不是經常失眠方才有如此心得。

  那天睡著的時候我做了個白日夢:老媽正在廚房裡做菜,我一個勁兒只管搭嘴,惹得她火冒三丈:「馬上就可以吃飯了,還偷吃什麼啊!快出去!」

  我則痞痞的笑著大叫:「就是要偷吃!爸!快來幫我的忙!老媽發脾氣了!」

  「………………………………」

  其實沒有什麼特別的,跟從前的每一天都一樣,只不過那樣的日子再也不會回來了,就像過去那個無知又快樂的我,已經徹底的消失。  

第二章    

  「你還在上學吧?」

  「嗯。」

  「你……跟我兒子差不多大,對不起。」

  「……沒關係。」

  「那……我能知道你的名字嗎?」

  「……我要回家了,再見。」

  新學期很快開始,我們的校園生活照常度過,只是我在興趣方面變得有些狹窄,不再像以前那樣百無禁忌。從前我喜歡的事兒太多了,而現在只剩下很少的幾樣:聽歌、看書、練字。

  對於所有的運動我都失去了興致,總是沒心情跑啊跳的,但練起字來我可以堅持幾個小時不走神,抄錄大段的小說甚至是課本。翻來覆去的聽著同一盒磁帶,寫著一頁又一頁無意義的字,消磨一天接一天無盡的時間,就可以抑制即使近在咫尺也無比強烈的掛念。

  就算他正在我的身邊,我仍然用回憶的心情看他,心底不斷響起一個聲音,緩慢悠長的念出那首我抄了無數次的詩——

  愛  原來為的就是相聚

  為的是不再分離

  若有一種愛是永不能

  相見

  永不能啟口

  就好像永不能燃燒起的

  火種  孤獨地

  凝望著黑暗的天空

  密密的心緒瘋長成深藍色的森林,在其中徘徊來去的只有我,除了忍耐,還是忍耐,抄了太多文字以後我開始試著書寫,算是多了一個發洩的渠道。就連上課我也規矩了很多,因為認真聽課實在是一個填補空虛的好辦法,那些複雜的習題能讓我絞盡腦汁,少想一點亂七八糟的東西。

  我的學習成績飛速進步,特別是以死記硬背為主的文科。某次小考過後,我為一群朋友大大的掙來面子,徹底粉碎了班主任對我們「爛泥」、「朽木」的評價,為了這事兒我們還特地吃了一頓「慶功餐」,買單的當然是小川,因為他向來是我們中間最有錢的一個。

  我在吃飯時勸了他們為將來想一想,總得接著上學,大家都差不多深有同感,最起碼「上大學可以多玩幾年,又可以混一張文憑……」,小川還當場立下了宏願:「我一定要考上,不靠家裡!」

  只有他不以為然的笑著開口:「我不行,天生就是個野性子,要我學習還不如殺了我,我就不信,沒學歷會餓死人。」

  我問他「那你將來想幹什麼?」,他想都沒想就脫口而出:「幹什麼無所謂,有錢賺就行,有錢就什麼都不用怕了。」

  「如果是犯法的事呢?」

  「只要不用坐牢,也無所謂,哈哈,做一個壞蛋肯定挺爽的。」

  他這句話一說,我們就笑砸了鍋:

  「呵,膽子不小啊……」

  「將來發達了可別忘記我們……」

  他一本正經的站起來舉杯:「當然不會,再怎麼也不能忘了兄弟,來,我敬你們一杯!」

  大夥兒都清了杯底以後又接著笑:

  「你還真以為你成了大款呢……」

  「以後你坐牢了我們會去看你!」

  我雖然也在笑,可心底不知為什麼有點擔心,他那些話聽起來隨便,但又不像是說著玩的。

  第二天在學校,我忍不住把他單獨拉到一邊追問:「你昨天說的話,是不是真的?」

  「什麼話?」

  「就是將來怎麼打算的事兒。」

  「傻蛋!那不是說著玩的嗎?你還當真了?」

  被他輕輕鬆鬆的罵了聲「傻蛋」,過後連我自己都覺得可笑——瞎操個什麼心哪,不就是酒桌上的胡說八道嗎?

  從那次小考以後,小川他們也花了些心思到學習上,常常跟我一起做作業,看教科書什麼的,弄得李唯森長噓短歎、百無聊賴,不知不覺跟隔壁班的幾個學生玩到一起。

  大概過了兩個月左右,他突然有一天整天都沒來上課,隔壁的一個男生向我們傳話:「他昨天晚上出了點事,跟我們班的幾個人都被關進去了。」

  大吃一驚的我們連忙打電話到他家,可是沒人接,只得放學後一起到他家裡去。還好,他已經回了家,正被父母開批鬥會,我們的到來及時解救了他。

  在他的房間裡,我們得知了事情的經過,其實沒什麼事,就是跟別人打了一場大架,糟糕的不過是這段時間全國上下正在嚴打,所以還沒來得及打就被逮著了。幸好雙方都沒怎麼受傷,加上年紀又小,花了家裡三千塊錢就能出來。

  他一個勁兒埋怨自己運氣不好,那麼多人打架只抓了幾個,而其中就有他。我們邊安慰,邊勸他收斂一點,總不能高中都混不到頭。

  這次他算是聽進去了,被學校記了個大過便開始學著安分守己,把過多的精力全部花到他喜歡的運動上。他本來就在足球校隊,現在又迷上籃球、乒乓球、羽毛球甚至桌球,變成了整一個球類動物。如果身上有錢,他還邀我們去打保齡球,總之就是不肯閒著。

  這個學期以來他的身高猛的往上串,我和小川雖然也在拔高,但速度比他慢多了,在接近暑假的時候他已經長到一米七七,以一個即將進入高二的學生來說實在有點嚇人,我和小川則在一米七二左右徘徊,這是他最樂於取笑我們的事:「看你們兩個好學生,讀書都讀得長不高了,哈哈!」

  除了運動,他也中意聽流行曲,也許這是所有高中生的共同愛好,不分性格不分男女,而且一直風靡。我們都喜歡的樂隊是BEYOND,其他的則口味各自不同。當後來黃家駒因為意外而去世,我們在某間卡拉OK唱了一夜他的歌,那首「灰色軌跡」幾乎成了我們少年時代的記憶象徵。

  我在那個學期聽的歌非常多,不管誰的都聽,不完整的歌詞在意識中到處流串,伴隨那些悲傷或憂鬱的旋律,它們和真實的自己密不可分的牢牢拴在一起。

  「想念你彷彿是一片白雲在天空裡漂移,沒有天沒有地沒有四季也找不到邊際;思念你彷彿是一聲歎息是怎樣的心情,算不清多少次黑夜裡重疊我的聲音……」

  「心,留住片刻的感覺,在我心靈存著萬千線索,仍像那燈蛾盲目往火裡撲,燦爛一瞬間已無法從夢中醒過……」

  「夜已深,深得似,一張黑幕,盡隔開歡笑留寂寞,漸冷的天空,凍結熱情感覺,讓我心,跟冷風,一樣蕭索……」

  我聽到的只是自己的心,在黑夜裡孤獨的盛開、腐朽和頹敗。

  我寫的一首爛詩《沙粒》居然得到班主任的青睞,要推薦到本地的報紙上發表,他對我說「文筆不錯,就是還得再改改,樂觀一些、直白一些……」,我說沒法兒改,乾脆不發表了,他異想天開的想幫我修改,被我當面一句話頂撞得不輕:「跟你說了沒法兒改,要麼你自己另外寫一篇發表!」

  這些話把可憐的班主任氣得啞口無言,拂袖而去,自此再不敢推薦學生的作品。

  而留在教室中的我,接到了小川的告誡:「哇,這麼有性格,小心他整你!」

  正跟女孩子逗著玩的他也過來了,把我手上的原稿搶去看了起來,我任他觀看,心裡沒有一點尷尬,就算這些東西是為他而寫,也絕不可能被看出什麼來。

  不過他還是很聰明的問我:「咦,你小子有喜歡的人?而且是真的那種?我們怎麼都沒發現啊!」

  小川很義氣的替我擋住:「不可能!我們不是整天跟他一塊兒嗎?他連眼神都沒瞟過女生!」

  「你太笨了,當然發現不了。高郁!」他很嚴肅的叫了我一聲:「老實交待有沒有?」

  「……就算有吧。」我含糊的回答了他。

  「這還差不多,其他的就是你的秘密嘍,給你留點面子!」他微笑著把稿紙還給我,繼續油腔滑調的跟女生聊天;小川卻纏著我不讓,非要我說出那個女孩是誰,我逼於無奈說是初中的一個女同學。

  「你怎麼跟李唯森一樣早熟啊,她叫什麼?」

  這下我真是沒辦法了,編都編不出來,最後只好說她不是我那個班的,連名字都不知道,畢了業就再也沒見著。單純的小川立刻勸我「我幫你找她,你準備好表白就行了」,我的天……雖然我算是騙了他,他也用不著這麼整我啊!

  最後的最後,我「感慨萬千」的告訴他,那已經是過去的事兒了,現在我一點都不喜歡她,「一、點、也、不!」

  加上重音的四個字終於打消了小川的熱情,可接著他就開始不停的「鼓勵」我:

  「天涯……那個……何處無芳草,知道嗎?」

  「知道。」

  「柳暗花明又一村……」

  「也知道。」

  「天生我才必……」

  我趕緊截斷了他的話茬:「小川啊,我今天才發現你文學造詣挺高的!」

  「是嗎?哈哈,真的?」

  「對啊,我們討論討論吧?」

  「哈哈,好啊……」

  「…………………………」

  當身邊安靜下來之後,我看著那首引起了一場小災難的詩,心中湧動淡淡的自嘲:

  《砂  粒》--

  躺在冰冷的岸邊

  看海風掀起一層層波浪

  然後

  再一層層

  退去

  是那樣無語的凝視啊

  彷彿已持續了幾個世紀

  儘管只能一動不動的躺在這裡

  讓滿腔的熱情埋進大地

  只能幻想

  某一天被海風吹起

  投身到浪淘的懷裡

  好似離你很近

  又好像相距萬里

  為什麼我的淚水不能融進海水呢

  難道只因陸地和海洋的距離

  或許有一天

  我會被吹進某個人的眼裡

  會有一個

  完全不同的命運

  可是

  我寧願永遠

  沉默的躺在這裡

  我一度以為,我能堅持感情的純淨,儘管那非常辛苦,可最終我仍然抵抗不了與生俱來的獸性本能。

  在暑假來到前的幾個星期,天氣變得很熱,所有人都是衣服越穿越少,汗水越流越多,被我壓抑在身體深處的情欲漸漸甦醒了。不管我怎麼刻意的躲避,彼此裸露在外的皮膚都會有所碰觸,而就算只是看著他濃黑色的頭髮和瞳孔,我也能感到莫名的亢奮,更何況我們在一起的時間實在太多。

  最難熬的是每週上體育課的時候,我不能像女孩們一樣有某種隱晦的特權,在不得不做的劇烈運動以後,他和小川經常緊靠著我,被汗水浸透的T恤早已掩不住熾熱的體溫,他健康的肌膚和說話時噴在我臉上的氣息令我眩暈,一股熱浪從下腹迅速升起,這種危險的情勢中我不止一次極端窘迫的藉故走開,而後用盡一切方法讓自己平靜下來。

  可是欲望這個東西,你越壓抑它就越強烈,到後來我竟然整晚的做著一些與同性身體有關的夢,在那些夢裡我簡直荒唐下流到極點,把原來在色情片裡看見的醜態全都做盡了,只是我做那些事情的對象換成了男孩。早在察覺到自己的心情之前,我就知道兩個男人是怎麼弄的,這歸功於過去看了提到這個的艷情小說,那時我覺得非常噁心,可現在我是徹底無恥了,噁心也好、骯髒也好,我硬是在夢中大幹特幹,幸虧夢裡的人看不清長相,多多少少減輕了一點罪惡感。

  早晨起床後的第一件事不再是刷牙洗臉,而是飛速換下黏濕的內褲,我一邊用力的搓洗它一邊咬牙切齒的痛罵自己,一到夜晚卻又重複的做夢。

  老爸當然發現了這個情況,可他從來沒有罵過我,甚至告訴我「這是正常的,不用害怕也不用難堪……」,我只能裝著一臉純真的樣子乖乖聽他講,如果他知道他兒子到底是怎麼回事,說不定會活活氣死。

  做那些怪夢的唯一好處,就是稍稍緩解了我面對他時的狀態,前一晚留下的疲倦加上努力的自我克制,終於讓我熬到了暑假。

  炎熱的七月,我在家裡除了聽歌、練字、寫詩、失眠,還有不停的抽煙和自慰,原本不經意間抽上的煙越吸越多,終於成癮,知道得清清楚楚有害健康,卻一徑沉淪,跟我怪異的感情驚人相似。

  陰暗的房間裡即使白天都拉緊窗簾,我已經不在乎自己有多墮落,反正那只是我一個人的事,本來的那種想法才是自欺欺人吧,我這種人還談什麼「純淨」?這種感情本身就已經是一種罪,能保證在生活中不越雷池一步就算是到了頭,不想污染他然而做不到,我那些淫穢的想像在短短一個月裡多到足以判一個「斬立決」,來執行槍決的最好是他。

  依然有一些時間和他們一起,聊天喝酒唱歌打遊戲,一切都很自然的持續,只是常常有置身在局外的感覺,那個笑得很白癡的小子沒有一點像我,除了一張熟悉的臉。

  他們想要玩什麼,我一概奉陪,只有游泳是萬萬不行,就算被強拉去我也絕不下水,借口倒很簡單:「我不會。」

  小川和他都搶著要教我,被我一句話打消念頭:「我天生有怕水的毛病,發起瘋來身邊有誰拽誰。」

  可即便不下水,我還是經歷了痛苦的考驗,他只穿著一條泳褲的樣子太具殺傷力,發育中稍嫌單薄的身材並不影響其骨骼的性感,從修長的四肢到瘦窄的腰臀,還有光滑的麥色皮膚,處處都讓我有中暑的危險,尤其是他從水中跳出的一剎那,濕透的頭髮軟軟貼在脖頸,下淌的水滴順著身體的線條迅速滑落,這極端的視覺誘惑逼得我不得不閉上眼睛。

  從這次以後,無論他們再怎麼威脅利誘我也不肯去游泳館了,我怕自己總有一天會在大庭廣眾之下醜態畢露。

  也有些時候我一個人去看電影,在小貓兩三隻的影院裡靜靜的呆上一整個白天,循環的內容相似的情節,好的是空調開著適合睡覺,前一夜不足的睡眠全可以在這裡補上,而且睡得特別舒服。不知不覺睡到清場回家,便正好趕上吃晚飯。

  七月二十號是我的生日,老爸一早出去上班,我知道他從來都不記得這種小事。奇怪的是我收到了一封沒有寄信人地址的信,裡面有一張小小的卡片:「對不起,小郁,生日快樂。」

  她是一向都記得的,以前的每一年、即使是現在,可我想不出她是以什麼樣的表情寄給我這封信。我把那張卡片隨同信封一起鎖進我的抽屜,以免老爸見了會東想西想。

  在家坐了兩個小時,隨便弄了點東西吃,我唯一可去的地方是那個可用作空調包房的電影院。

  毫無例外,這裡還是沒幾個人,我選了個最不起眼的角落,又一次看著看著就睡著了。

  本來應該是空無一物的夢裡,突然出現了色情的畫面,似乎有某個人的手掌正在身上游移……好真實,連對方的體熱都感覺得到,那隻手慢慢往下溫柔的探索,一直伸進被拉鏈屏蔽著的褲襠,我終於醒了過來。

  身邊的座椅上是一個看不清面部的男人,在我醒來的一刻他手上的動作也僵住了。我有些驚訝的仔細看他,銀幕的反光折射出他複雜的眼神:卑微、惶恐、乞求,其中卻夾雜著濃烈的情欲,透過緊靠在一起的身體我感覺到他在顫抖,而他的手還停留在我已經有所反應的部位。

  我想問他點什麼,可又問不出來,猶豫了幾秒鐘,我乾脆閉上了眼睛。

  他的手又開始滑動,並把我往他懷裡更拉近了一些,他的力氣很大,動作也非常老練,我緊咬住下唇才能控制著不發出任何聲音。我的大腦變得沉重麻痺,手也被他牽引著移向他同樣的地方。

  真切的熱度、尺寸還有堅硬的觸感,這一切確實在發生,和一個陌生的男人以隱秘的姿態相互摩擦並如此亢奮的我,分不清自己到底是幸運還是悲哀。

  他的呼吸和我一樣灼熱又急促,他身上濃郁的煙草味熟悉而親切,慾念迅速奔馳的同時,我領悟到此刻的我不是單獨一個,我不知為什麼想起了那本書,我們都帶著假面虛無的存在於真實世界,屬於自己的只有這個黑暗的空間。

  在一聲僅有我和他才能聽見的低吟中,我迸射出熱燙的液體,染髒了他的手和彼此的衣物,可我已經沒有餘力去留意這些。我空白的意識飄浮在不知名的高空,而後緩緩下墜,一直墜落到他的懷抱。

  一會兒以後他也在我的手掌中釋放了,同樣是長久的、壓抑的喘息,我們一動不動的等待那股浪潮褪盡……

  電影散場之前,他親了我的臉,溫熱、柔軟,稍稍帶點鬍渣的刺痛,那一刻我幾乎落淚可是沒有,我還是那樣沉默著什麼都不說。

  出場後的大門口我看清了他的外貌:年紀四十歲左右,五官尚算端正,穿著也很體面。

  他看清了我的一瞬間臉色似乎變了,我想他可能猜錯了我的年齡。跟在我後面走了一小段路,他終於開口對我說話,他有一把很好聽的、成熟而低沉的聲音。

  我當然不會後悔,但也不想認識他,幾句話之後就要轉身離開,他對著我的後背說:「你很漂亮,真的。」

  這句話不是第一次聽到,可我的腳步忍不住停頓了一下,類似的話過往在同性嘴裡大多只是惡意的調侃,現在卻不同,他看著我的眼光就和我看著那個人相似吧。如果那個人能用這樣的眼光看我,是多麼巨大的幸福?我知道那是永遠不可能的妄想,但為什麼又要去想呢?

  回到家吃了飯,老爸早早就上床睡覺,我無所事事磨蹭到十二點,門突然被什麼人用力的敲響,我甚至有一點點以為是那個男人。可接著傳來的叫聲令我放下了心——小川不停大叫著我的名字,唯恐別人不知道他的存在,這個討厭的傢伙!

  門剛一拉開,一個不算太小的蛋糕橫在眼前,後面是一群朋友微笑的臉。

  「呵呵,以為我們忘記了對不對?我們才不會那麼絕情呢!」

  「走,出去宵夜!」

  按捺住心裡小小的感動,我也微笑著回應:「那這個蛋糕?」

  「帶著去啊!讓別人都知道今天是高郁的生日!」

  「快關門跟我們走……」

  蛋糕配燒烤,加上啤酒的海洋,我們一直在路邊的小攤檔鬧到兩點多,所有人都弄得髒兮兮的,身上沾滿互相投擲的奶油,我作為今晚的主角被大夥兒灌得七暈八素,潰不成軍,幸虧小川和他為我擋了不少,否則肯定當場就得吐。我不記得最後是怎麼站起來的,又到了哪兒,早晨在頭痛中醒來時第一眼看見的人就讓我嚇了一跳。

  我睡在……小川的床上,左邊的臉是他,右邊的臉是小川,我整個人被他們夾在中間擠得透不過氣來……這個倒是其次,我很害怕我昨天晚上有沒有說出或做出什麼過分的事。

  我剛一挪動,他好像也醒了,睡眼惺忪中說的話把我嚇得連頭痛都差點忘光:「……你啊……昨天沒把我折騰死……」

  我猛然坐起身:「我做了什麼?」

  「……回來以後……你吐了好幾次……那個傢伙又睡得跟死豬一樣……你都不知道你有多重……累死我了……」

  還好……我驚魂稍定的下了床,問他想不想吃早餐。

  「……當然想了……你要補償我的體力損失……快去買!哼,半夜裡還幫你洗澡,我算是仁至義盡了!」他也完全清醒過來,姿態慵懶的坐起身靠在床頭:「我可是天都亮了才睡著……」

  什麼?什麼!我站在原地發了好幾分鐘的呆才飛快的跑進浴室,鏡子裡我的臉就像一塊紅布……他幫我洗澡?

  新的學年很快來到,我們的教室遷至二樓,小川經過一番「活動」得以跟我同桌,李唯森則跟一個女孩坐在我們後面。

  每天的生活平淡無奇,風花雪月外加學習。小川又換了新的女朋友,其實骨子裡純情得很--摟抱要洗過澡、玩親嘴要閉上眼睛,他的「戀愛」就像小孩子都會喜歡漂亮的玩具,沒有任何別的動機。他所體驗的接吻,不過是嘴帖著嘴:「軟軟的、香香的,好舒服……」

  我半開玩笑的問他:「難道沒有『濕濕的』?」

  他怔了一下才臉紅加皺眉:「少來了!那麼髒,我才不想!」

  當然,只有兩個人才能看見他的這一面,在大夥兒聚集的場合他吹得天花亂墜,簡直是淫魔轉世,我和李唯森則努力忍住噴飯的衝動相視而笑——真是個活寶!

  李唯森也還是老樣子,整天跟女生嘻嘻哈哈,盡開些曖昧的玩笑,不止一次上課時被老師點名警告「李唯森!不准講小話!」

  他跟各科老師都積怨很深,尤其是教數學的那個年輕老師,有一次上數學課他因為無聊而帶上耳機聽歌,聽著聽著就唱起來,聲音大得教室外面都能聽到。趁老師震驚到忘了反應的機會,我轉身狠敲了一下他的腦袋,他一臉愕然的大聲問我:「你幹嘛敲我?」

  全班沉默三秒種,然後整齊的哄堂大笑,他這才清醒過來取下耳機「檢討」:「我真的不是故意的!」

  年紀輕輕的老師雙眼內眩然欲泣:「你!你!你……我教不下去了!」

  老師直接摔案而去,把一班惡劣的學生留在課堂,據說他對教導主任是這樣陳述的:「無論如何我不教這個班了!我的腦細胞都已經死完了!」

  可最後他還是在資歷頗深的班主任勸告之下回到了我們班,可憐的他不知道自己從此多了個外號:「死細胞」。

  至於已經記了大過的李唯森,為了這事差點鬧到被退學,害得我們也為他提心吊膽。他老爸把他爆打一頓,弄得鼻青臉腫押到校長面前,再加上全家輪番對校長進行不折不撓的騷擾,好不容易讓他得以留在了學校,等風平浪靜以後他苦笑著自歎倒霉:「真沒想到他會下那麼狠的手,如果他不是我爸,我真的跟他沒完!」

  我說你爸那還不是為了你,他歎著氣別開了頭:「……唉,我知道。」

  經歷了這場風波,他比以前又老實了一點,一切興致都下降了很多,可沒過多少日子他的情緒再次高昂,理由很簡單:他迷上了一個外校的女孩。

  那個女孩是一個同學的雙胞妹妹,我們都見過,長得很漂亮而且外表很質樸,話也不多,沒有大多數女孩喜歡嘰嘰喳喳的毛病,學習成績也挺好的,對人的態度禮貌而矜持,是個非常不錯的女生,李唯森會迷上她一點都不奇怪。

  當他告訴我們這件事的時候,我沒有半分資格去妒忌,只是不由自主想起那個他曾經癡戀兩年的女生,再怎麼喜歡也會過去吧?現實本來就應該是這樣,那麼我也可以嗎?從無望的感情中抽身、忘卻、再去找下一個?

  可如果真是這樣的話,「喜歡」到底算什麼?一時的心血來潮?一時的想不開?可能吧。

  李唯森說過:「不管以後怎麼樣,我現在是認真的。」

  也許這就是喜歡一個人最真實的狀態,包括我爸和我媽,他們肯定對彼此認真過,否則不會有我,我無法揣想他們的愛情是從何時變質,但他們相愛過。

  唯一不同的是,我這種不正常的感情無法等待曾經相愛的回憶,也可能因此我會沉迷得更久,「不正常」,這三個字就能概括我的現在以及將來,一年、兩年、十年、二十年……都難以改變我內心扭曲的情結,這條路一踏上就能注定一生,因為我並不希望自己恢復「正常」。比起一時的「走岔了路」,我這種心情才是不折不扣的變態吧?

  從那個影院中的下午開始,我就認定了這些,我真正渴望的只能是來自同性的愛撫和擁抱,就算他只是個陌生人,也能給我短暫而真切的滿足,無關感情,僅出於最直接的需要。做我自己,縱然只能在黑暗的角落,其他所有一切都代替不了那一刻自由,即使是永遠不被允許的、從正常世界偷竊而來的自由。

  在他花費了很多時間與精力,終於追到了那個優秀的女孩之後,我只有滿心的安然自若。對於他,這個準備一生都交下去的朋友,我最適合做的就是跟小川一起笑著逗他:「原來美女真會愛上野獸啊!」

  「野獸就野獸,怎麼著?羨慕啊?」

  「……切!你還真不要臉!」

  「哈哈哈……憑我的魅力,哪個女生能不敗倒在我的西裝褲下!」

  玩笑是百無禁忌,可他對那個女孩的用心任誰都看得出來。他送給女孩的禮物總是挑了又挑,就算很平常的小卡片也要自己親手做,說是「用買的哪兒都有,沒意思……」

  到了又一個寒冷的季節,他和女友已經好得如膠似漆,經常把她帶來跟我們一起玩,當著我們的面旁若無人兩相對望,彼此眉眼中全是他人插足不進的親暱,小川卻很少在我們這群人聚集時帶來交往中的女孩:「哼,我才不像某些人,重色輕友!」

  小川每說起這類話時總是「眼神幽怨」,瞟向那兩個卿卿我我的人,李唯森要麼裝作聽不見,要麼半天才回一句簡短的話:「這說明我專情嘛……」,而後問他女友:「對不對?」他那個矜持的女友則微笑著罵他:「肉麻!」

  別的朋友也覺得很不爽,男孩之間的聚會多了女生就不大自在,說話不能太髒、舉止不能太粗魯、連抽煙都不能太多,怕那個女孩介意,但大家還是忍受了下來,誰叫兄弟喜歡她呢?我們都叫那個女孩「嫂子」,起初她十分窘迫,後來習慣了也就無所謂,聰明的她知道我們這樣叫她並非出於戲弄,反而是種認同和尊重。

  期末考試前夕,天氣變得特別冷,之後下了這個冬天的第一場雪,李唯森暫時回復了孤家寡人,因為女友忙著考前複習。下過大雪的第二天晚上,我們三個人一起去了江邊的大堤。

  那兒的雪保持得非常完整,因為沒有人像我們這幾個瘋子天寒地凍跑來吹風。

  月光的照耀下雪地一片銀白,漂亮得很不真實,我們笑鬧著在其間留下無數腳印,彼此把對方從高高的大堤上猛推下去,一直滑到堤下的樹林,在白雪的保護中體驗速度的快感,然後再很辛苦的一點點往上爬。這種玩樂有一定的危險性然而極具誘惑力,我們快樂的大叫著一再重複。

  等到三個人都精疲力盡之後,我們流著汗倒在了一起。我仰頭看著深藍色的天空,上面居然有一些星星,看來明天會是個大晴天。

  「好漂亮……」小川說話的音調就像蒙著一層霧,我惋惜的笑著同意:「對啊,好漂亮,可惜明天就會融化掉……」

  「……李唯森,你看看高郁的臉,他跟你女朋友誰比較漂亮?」

  我這才反應過來,一轉頭就對上小川和他的眼睛,他們倆都直直的盯著我,小川的嘴還沒停下:「我看哪,你是女孩的話可以選校花了,唇形這麼好,眼睛又大,簡直是夢中情人的類型……對不對?」最後這三個字他是對著李唯森說的。

  「……你問了兩個問題,我先回答哪個?」李唯森故作嚴肅跟他一唱一和,我只好抓起雪團向他們猛扔:「別鬧了!」

  他們笑嘻嘻的躲開,繼續可惡的問答:

  「先回答後面一題。」

  「對啊,那次我一看見他就奇怪,怎麼有這種長相的男生,太可惜了!」

  「……前面一題。」

  「這個……不好說,差不多吧。不過我女朋友是素雅型,高郁……哈哈,是妖艷型!嘴長那麼豐滿,一看就是適合接吻的那種……」

  「你們去死!」我氣得爬起來把腳下的雪亂踢一通,碎碎的雪粒紛紛濺在他們的臉上和身上。

  「呵呵,好狠……我死了!」小川為了消我的氣,倒在地上不動了;李唯森卻抓住我的腳使勁一拖,趁我倒下的機會整個人壓上來:「不准動,你輸了!」

  「……放開!你放開!」他噴在我臉上的熱氣使我慌亂的掙扎,他的臉離我實在太近了。

  「怎麼了?表情這麼嚇人……算了,回家嘍!」僵持幾秒之後他放開了我,順便拉起小川:「還沒裝夠啊?他真生氣了。」

  回家的路上,我偷偷窺看他的臉色,刻意笑著跟他們倆說話,我很害怕剛才是不是破壞了什麼。還好,他們倆好像也在刻意的討好我,我們三個人之間很快就回復到原來的親密氣氛。  


第三章

  「愛情……到底是他媽的什麼?」

  「……是認真。」

  「呵……那我再也不會認真了,再也不了!」

  整個高二在我們的笑笑鬧鬧中逐漸流逝,李唯森和女友的感情還算穩定;小川換來換去仍然沒什麼新意,交往的女生全是一個類型:長髮、大眼,像洋娃娃似可愛的小妹妹;我向來對女生冷淡,收到什麼奇怪的信或口訊一概只給這個答覆:「對不起,我有女朋友了。」

  實際上,可以稱上「朋友」的女孩只有一個,就是我喊「嫂子」的那個,日子長了她跟我們每一個人都很熟,也偶爾單獨來找我。我們在一起的話題往往是她和李唯森之間不可能談到的,比如將來的打算、某個出色的詩人或作家,還有很多關於他的事。

  她說不知道自己喜歡他哪兒,可就是喜歡了;明明跟我談得投機,可就是不能產生愛情,我笑笑回答她:「喜歡一個人是最說不清的事,任何人都一樣。」

  她說我真的太早熟,一般的男孩都比女生發育遲緩,包括大腦,我仍然笑笑回答她:「早熟或者晚熟不看性別,每個人的具體情況都不一樣。」

  我們可以談的東西太多太多,也許因為我們喜歡的人是同一個,這奇異的友情甚至引起了流言,但李唯森從來沒有問過什麼,不知是信任我還是信任她。

  他不說、我不提,儘管那些流言非常猖狂,甚至小川都私下勸我:「你跟他解釋一下吧。」

  我說你想我怎麼解釋,說有是供認不諱;說沒有是此地無銀,什麼都不講才可以勉強算作清風明月。

  小川撓著腦袋狀甚苦惱:「好像也只能這樣了。」

  這件事似乎是對他友情以及愛情的考驗,幸而他終於保全了我們三人的面子,也許他有懷疑過但最後還是沒說出來,以他的性格僅僅如此就很不錯。看著他跟那個女孩的感情經得住這種磨礪,我曾經以為他們可一生一世,我的幼稚在於只想到了人心卻沒有想到現實。

  高三上學期接近元旦時,所有同班一起陰謀策劃只屬於我們的舞會,眾志拳拳說服了班主任之後,大家都忙著找舞伴。

  小川當然不缺對象,還很熱情要介紹女孩教我跳舞,當然被我一口回絕;李唯森的女友、我的好友則照樣忙著學習,只抽得出當天的空閒。

  他既不想找別的女孩,更不願當天出醜,一來二去居然纏到我的身上,拿著本破書叫我陪他練舞,施的手段是威逼利誘外加乞求,簡直無所不用其極,我最終只能屈服在他的哀兵攻勢下。他哭喪著一張臉的樣子讓我沒辦法不心軟,即使明知是作假也乖乖上當。

  果然,我剛一點頭他就樂翻了,當天放學便跟著我回家--他家裡對他的管束已經嚴厲到可怕,根本不能幹這種不務正業的事兒。

  運動細胞極為發達的他在舞蹈方面也還有些天賦,反而是我的緊張與笨拙惹得他笑到爽歪,俗氣的舞曲中我走來走去也找不到要領,眼睛老是盯著地板。

  「真沒想到,你長得這麼聰明,跳起舞來這麼笨……把頭抬起來看著我!」

  近在咫尺的聲音那麼熟悉,他的氣息盡吐在我的耳窩,有點癢……更多的是眩暈和窘迫,我的手上疊著他的,僵硬的腰側也被他掌握,我搭在他肩上的那條手臂不知該怎麼辦……所以我沒聽清他的話。

  「你到底怎麼回事!」隨著這句不耐煩的話,他放在我腰上的手用力收緊,我們的胸膛碰在了一起產生一點點悶痛的感覺,我猛然抬頭叫出了聲:「啊……你幹嘛?」

  僅隔兩寸之遙,他略帶凶狠的眼神把我牢牢鎖住:「叫你抬頭你沒聽到啊!你這樣跳不好的!」

  「……哦……」

  「哦什麼哦!看著我!聽我數拍子,一、二、三、四……」

  他帶著我再次轉動,踩過一個個死記硬背的舞步,只是非常簡單的慢舞而已,我卻浪費了太長的時間……我一直在擔心的是,距離這麼近,他會不會聽到我「怦怦」的心跳和急促的呼吸。

  整整一個星期的中午、黃昏和下晚自習以後,我們反覆練習幾種最容易學的慢舞,我終於習慣了跟他一起在音樂中旋轉,然而這是多麼可怕的習慣,因為我開始感受到快樂,溫柔、曖昧但又明知不可能持續的快樂。

  我害怕我們眼神中傳遞的默契,彷彿我們已經有了某種密不可分的聯繫;我害怕他微笑著用口型暗示我應該踏出那一步;我害怕他隨時都會伸出手撓我的癢,然後大笑著把我壓在床上動彈不得……這一切讓我再度進入無數不潔的想像,只能靠身上厚實的衣服來掩飾身體的反應。

  唯一無法遮蓋的是臉,可我越是臉紅他就越愛捉弄我,某次玩得精疲力盡後他笑我:「你還真他媽純情,被我逗一下就成這樣了,那會一起看片子的時候……我還以為你已經幹過那事兒呢……」

  我一邊喘氣一邊開口:「……這可……說不准……」

  「什麼?你還裝?」他猛獸般撲到我身上做勢要脫我褲子,我嚇得對著他湊近的臉就是一拳,正在他發出慘叫的時候,比洪鐘還響亮的聲音自門外傳來:「你們幹什麼呢?這麼吵!」

  --我老爸?我使勁摀住那傢伙的嘴,忍著笑大聲回答他:「沒事,鬧著玩!」

  直到老爸的腳步聲遠離房門,我才放開李唯森,這小子的眼眶上現出一個大大的紫色圓圈,小聲呻吟著罵我:「……啊……你媽的,下手這麼重……」

  「……呵呵……你抵抗力強嘛!」

  「你讓我打一拳試試看……唔……好疼……」

  裝模作樣的哀號了幾聲,他又生龍活虎纏著我繼續練習,我說:「你不疼了?」

  「疼也要練……只剩三天了,到時候我可不能在她面前出醜!哼,要是臉上的傷好不了……我跟你沒完!」

  「……哦……」聽到這句話,我的快樂瞬間消逝,同時我覺得自己是那麼醜陋,為什麼失望呢?本來……就是為著那一天他才會努力啊,你想要什麼?

  「你又『哦』?我開玩笑的,你以為我真會打你啊?蠢蛋!」

  「沒有……我們接著練。」

  十二月三十一號下午六點,我的房間裡,我們跳了最後一支舞,緩慢的節奏中我看著他認真的臉,心裡覺得很幸福、很幸福,終此一生,我想我永遠都會記得這一刻。

  他跟著音樂輕哼那爛熟的旋律,我放肆的把頭貼近他的臉,我們都愛抽的、三五的味道,還有淡淡的肥皂香,混合在一起就是我喜歡的人,李唯森。

  他的下巴越來越低,直到完全抵靠在我的肩頭,手臂放了下去,從後面環抱住我的腰部,我們已經不是在跳舞,而是極慢的移動,我們的身體緊緊貼在一起親密得如同一個。

  「待會兒,我就要這麼跳,反正沒有老師……」

  他模糊的語音傳入耳中,我突然清醒過來明白了他的意思。高郁,你在想什麼?你這個笨蛋!

  我輕微的掙動引發他的不滿:「……別動嘛……讓我靠一下……」

  彷彿是任性的、撒嬌的語氣,輕而易舉阻止了我,我又平靜下來跟著他的腳步,即使明知自己有多笨……這一輩子,我都贏不了他--他無意中揭破的真理,我一早就注定的命運。

  七點,舞會開始,大多數同學都是一雙一對,我坐在牆角悠然點了一支最愛抽的煙,經過粗略佈置的會場閃爍著漂亮的燈光,襯托得每個人看來都醒目很多。

  他和她,果然那樣緊摟著跳舞,還親熱的小聲說著些什麼,小川的舞伴換了一個又一個,全場長相尚可的女生在他身邊整個循環,大家都是很開心的樣子。

  一支、接一支,煙霧中的世界漸漸看不真切,眼睛有點澀澀的,一種溫熱的液體滑落下來。

  一個聲音在耳邊說話,我慢慢轉過了頭——不知什麼時候小川站在了我後面,看著我的表情就像看到了世界末日,他問我是不是在哭。

  哭?

  我根本無知無覺,怎麼可能在哭?是煙熏的吧?

  如果在哭,我如何能笑著跟小川聊下去,然後笑著跟他和她打招呼;再然後,笑著離開這個舞會,獨自去看一場搞笑的電影,笑到肚痛笑到流淚?

  這個快樂的夜晚,我別的部位都沒有感覺,除了一雙疲累的眼。

  高中三年級的最後幾個月,對所有人都是莫大的考驗,升學的壓力讓我們刻苦奮戰,把一切玩樂暫時拋到腦後。

  李唯森和女友見面的時間越來越少,我跟她見面的機會就更少,可短短的幾次交談中我察覺了橫在他們之間的隱憂。

  以她的成績,上大學當然不成問題,但李唯森連「努力」兩個字都沒說過,我看得出她在抱怨,所做的也只能是勸解,我說的每句話她都靜靜地聽著卻不發表什麼意見,這種過於平淡的反應更讓我擔心。

  轉過身我就和小川一起勸了李唯森——多花點精力到學習上,為了她就算不能考上也得盡力。

  他當著我的面是哧之以鼻,背過我們卻拿起了從未翻過的課本,可憑他薄弱的基礎想一步登天完全是不可能的,在獨自與「外星語言」戰鬥了幾天以後,他不得不主動找我們幫忙補習。

  為了喜歡的女孩,他可以做到這個地步,我們都知道他的個性有多強,所以我們沒有說出任何玩笑話,而是立刻為他定下了學習計劃。小川一三五,我二四六加週日,把他的每一天都排得滿滿的。

  然而李唯森在學習方面實在基礎太差,尤其對數理化還停留在字面的印象上,無論怎麼用功也補不回蹉跎了幾年的時光,我們所能做的非常有限,他也吃力得幾度都想放棄。但每次我們一提到他的女友,他便咬著牙支撐下來,把那些搞不懂的習題做上一遍又一遍。

  他說他知道自己是個什麼貨色,就這種水平肯定沒戲,到時候一定會豁出去,作弊、求家裡找關係……一切沒品的事都願意幹,只要能跟她到一個城市上學。以前他沒想這麼多,僅僅是喜歡戀愛的感覺,現在他已經想到了將來,他說他想過幾年可以的話就跟她結婚。

  結婚?多麼遙遠的字眼,他說起的時候卻很自然:「我是她第一個男朋友,也想是最後一個,我應該對她負責。」

  聽著這樣的話,我突然明白了一件事,他們之間已經不止於純粹的感情。我知道不該問可忍不住,他也很大方的回答我:「是啊,上個學期她就是我的人了。這個我只告訴你,可別讓小川他們知道,免得那些壞嘴到處亂說。」

  怪不得,他妥協了許多、成熟了許多,戀人之間經過了那個關口,會有承諾是理所當然的。我應該高興我喜歡的人是一個有責任心的男孩,所以我只能壓住那個因醜陋的情緒而悲傷的自己,笑著對他說「加油」。

  在初夏的某個雨夜,我寫下這樣的句子:

  窗外正下著細細的雨

  淅淅瀝瀝

  突然想起很久以前的夏日

  初次見你

  而今

  已越過了一切波谷波峰

  炎熱和寒冷  喧嘩和無語

  每一段曾經掙扎的

  輪徊的四季

  ………………

  寫著它們的時候,我真的覺得我已經超脫,沒有痛澈心扉,甚至沒有任何激盪的情緒,平靜得不需香煙和酒精來麻痺神經,他的未來必會是幸福吧,和自己所愛的人做一對長久夫妻,像一個完美而簡單的童話,王子公主從此快樂到白頭。

  我的未來,就是看著他們美滿如斯,做他們共同的、永遠的好友,陪他們閒話家常、打打麻將,在某些時刻知情識趣的藉故離開,偶爾壞笑著調侃他們的過分親熱……這些全都很好,我幾乎已經排練好他們一起去上大學時我應該說的話,我沒有想到的是他們竟然會分開。

  有這麼一句老話——人定勝天,可對於高考過後的李唯森,這句話成了莫大的諷刺,他所有的分數加在一起不足四百,任家裡花再多力氣也於事無補,而他的女友以驚人的高分考上外省重點,是她那個學校高考總分的前三名。我的分數跟小川差不多,區別只是我留在本地而小川考到了別處,是他爸媽為他找的學校,讓他到外面多歷練一些。

  李唯森對自己的考分很失望但並不沮喪,他寧願回頭再復讀一年報考那個著名的大學,只要那個女孩等他。我們也都覺得沒什麼問題,那個女孩一定會很感動很高興,誰知道自從李唯森跟她長談過一次以後,就再也沒找過她,整天只顧拉著我們瘋狂的玩樂。

  忍了好幾天,我很想找她去問清楚,可李唯森把我們的時間佔得滿滿的,我一說有事他便罵我不夠朋友,我看著他裝瘋賣傻的樣子實在心疼,終於當面要挾他:「告訴我到底怎麼回事,否則我立刻去問她!」

  李唯森瞪著我看了半天,眼神相當兇惡,幾次深呼吸之後別開頭擠出了一句話:「……我們分了。」

  果然……我的頭部嗡然作響,所有不好的猜想都得到了證實,顯然也大吃一驚的小川又想開始他獨特的安慰:「……唯森啊……」

  「小川,什麼都別說,我們陪他去喝酒。」我截斷了小川可能會起反效果的勸誡,拉著他們倆去了我們熟悉的那家小酒館,也許讓他喝醉再發洩一下會是比較好的辦法,現在問他等於向他的傷口撒鹽--如果想說他早就說了,何必等到被我逼著說出來?他超強的自尊在失戀之後又回到了他的身上。

  於是我們裝作什麼都沒聽到,神色自在的跟他吃飯喝酒,他也就給面子的沒發脾氣。心情不好特別容易喝醉的他不過幾瓶啤酒就話多了起來,不斷低聲的喃喃自語:「為什麼……為什麼……」

  我們把他一直攙扶到我家,一路上他在清醒和醉意中徘徊,倒也沒做什麼失常的舉動,只是嘴裡的低語持續了很久,大多數都聽不清楚。

  一進門我就讓小川先回去,小川看看我,再看看他,很嚴肅的交待我:「好好勸勸他,讓他千萬別想不開!」

  我無奈的罵了小川一句:「烏鴉嘴,他才不會呢!」

  小川走了以後,我正準備回頭照顧他,他的聲音就低低傳來:「小川走了?」

  我仔細看他說話的樣子,問他:「到底醉了沒有?」

  「呵,有點醉,還不太醉,想跟你聊聊……我其實早就想告訴你了,可心裡太難受反而開不了口……呵呵,不就是分手嗎,有什麼大不了的,我真沒用。」

  「……別這麼說,要聊就好好的聊……她是怎麼跟你說的?」

  「怎麼說?『我們不合適……』、『我還要讀很多年書,不想跟你談了』、『我會留學出去,你別等了』……呵,心可真高啊,早沒覺得不合適,到現在說不合適……我……」

  他的頭轉向沙發裡側,聲音變得有些模糊:「……我想跟她結婚的……」

  我的心好酸,可還是用冷靜的語調問他:「……真的沒有餘地了?」

  「沒了……都沒了……她說她想了好幾個月,已經決定了……她根本不管我怎麼想的……」

  「你跟她說了想跟她結婚的事兒嗎?」

  「上學期就講了……她那時候不知多高興,可那天她說我們太小了,根本沒資格想以後的事……我真的搞不懂……真的不懂……高郁,你懂不懂?為什麼?為什麼?」

  「……我也不是太懂……」我的思緒一片混亂,她想到的是什麼?柴米油鹽?每個月的工資是不是夠用?失業?窮困?……離婚?

  眼前的李唯森是多麼單純,他想不到這些啊,他只會一遍又一遍追問我:「為什麼?」

  問了那麼多我不想也不願回答的「為什麼」,他換了一個問題,問我愛情到底是他媽的什麼,我想了一會兒,回答說「是認真」,在他冷笑著說完接下來的話以後,我無言以對,我無法拿出高尚而虛偽的那一套來勸他,只能祈禱他這是一時的氣話。

  心緒疲累的他鬧了兩個多小時,終於在酒意中沉沉睡去,我幫他用熱毛巾擦了臉和手、再把他扶到我房間的小床上。

  睡眠中的他皺著眉頭翻來覆去,過了好久才平靜下來,窗外透進的月光下他看起來還像個沒長大的小孩,可他濃濃的眉、挺直的鼻子、堅毅的唇角和頎長的身軀都說明他是個男人了。

  我心裡還是很酸,但又有點卑鄙的甜,因為他的疲倦他的脆弱都一一釋放在我的眼前,就像我們之間擁有了某種不可對他人述說的秘密。

  我出神的看著他熟睡的臉,慢慢俯下了身……如果只是偷偷的親一下,他應該不會醒來。可就在距離他的嘴唇只剩下一指之隔時,我終究還是沒有吻下去。

  猶豫了很久、很久……我以手指懸空在他的輪廓上輕輕滑過,反覆勾勒他臉部的線條卻不敢真正碰觸。

  窗外有微風闖進,他露出了一臉睡得很舒服的樣子,我傻笑著帶上耳機,裡面流瀉的聲音溫柔平緩……

  回看那半醉的你

  沉沉睡了

  遺留下是我的

  半首歌謠

  情懷亂

  夜已深

  期望在世界沒破曉

  跟你一世同在這宵

  無法說最愛的你

  如何重要

  茫茫路

  在半生

  其實像有你沒缺少

  珍惜

  仍然共你的

  ——分分秒秒

  小川走的時候,我和李唯森一起送他。跟家人一一告別之後,他對我們說了很多很多,沒有離愁別緒,仍然像平常那樣痛快的聊著,火車即將開動的一剎那他向我們大叫:「我一到地方就跟你們打電話!快去家裡等!」

  我們樂呵呵的離開車站,一起到了我家,果然幾個小時以後他的聲音就興奮的傳來:「我到了!在車站門口的電話亭!還有同學來接我呢!」

  在電話裡跟我們又說了一大堆閒話,他才丟下「我會常找你們」的結束語,跟著同學踏上了他的新路程,電話這頭的我們終於鬆了口氣,同時開口笑罵那個多話的傢伙:「真囉嗦!」

  沒過上幾天,我也進入了新的學校生活,所在的新聞系功課挺簡單,比起幾個月前那種緊張的複習輕鬆多了,也就空出了不少時間留給整天都在喊無聊的李唯森。

  老爸的工作從苦哈哈的國企跳到了一個由港商投資的公司,由於地點在郊區,工作又很忙,他跟我和議過之後就住到了公司的宿舍,而我家離學校不算太遠,根本沒有什麼住校的理由,這個家順理成章歸我一個人住了,這種便利條件使李唯森時常窩在我家整夜不回。

  我喜歡這樣的日子,每每把該上的課料理完就立刻往家裡飛奔。其實也沒什麼特別的,可只要他待在那兒就是我最開心的事,儘管每個有他的夜晚我都必須忍耐親近他身體的欲望。

  我從來不跟他睡在一張床上,也從來不跟他一起洗澡,因為「我睡相很差」、「浴室太小擠得慌」……他只是偶爾罵我一句「你怎麼儘是毛病」也就沒多注意了。

  可惜這段時光很快就到了頭,他無所事事混了一個多月後就打定主意去兵營,他家裡是一派積極響應--這麼大個兒子老是瞎玩也不是辦法。

  確實,那個地方很適合現在的他,我以他最好朋友的立場鼓勵了他的決定,小川在電話裡也是舉雙手贊成。至於我的心情還算坦蕩,早已認定自己這輩子都會無爭無求,又有什麼放不下的呢?那一點不捨、一點惆悵,都是自然到根本不用掩飾。

  他走的那一天,我很高興我送他到最後,穿著一身嶄新軍裝的他其實很帥,可我取笑他「像個傻瓜」,這次他沒回嘴,連自己都是一臉鄙夷:「真的醜死了,從來沒穿過這麼土的衣服!」

  當然,這種貌似沮喪的話在他身上不可能維持太久,他一看見別的新兵就咧嘴笑開了:「原來我是傻瓜裡最帥的一個嘛!」

  當車子開始慢慢向前駛動,他離別前的留言是:「小子,可別趁我不在就忘了我!」

  「……我知道。」

  「你就不能熱情一點?說捨不得我、會想我什麼的……」

  「……我……我會想你,還有……多注意身體。」

  「呵呵,這還差不多!」

  仍舊帶著玩笑的語氣,我卻不知為何羞於應答,他壞笑著再次調侃,我才鼓足勇氣說出了那句再認真不過的話--我會想他。

  憑借友誼的光環說出自己心底深藏的秘密,儘管他永遠都聽不到字面之下洶湧的暗潮。他微笑著離去、我微笑著目送,從這一刻我已經開始無止無盡的想念,記憶裡關於他的每分每秒。

  這天之後,家裡真的只剩我一個人,學校裡的新朋友都停留在關係尚可的階段,可我並不覺得寂寞,因為小川和他常常打來電話,也有不定期的信件。我們所聊的話題天南地北,無所不及,比從前反而更開闊。只是小川每次都會說些肉麻兮兮的話,什麼「想死你們了」、「親一下再掛」……而且其肉麻程度隨著時日的推移有越來越過分的趨勢;李唯森嘴裡的肉麻話起初蠻多的,後來則越來越少,卻老把話題往「女人」那方面引,這小子在軍營裡見不著半個女孩子,可能悶得都快欲火焚身了。

  我笑他耐力太差,他還委屈得很:「你來待一下就知道了!以前沒經過那事兒還好,想得不算太狠,那會兒剛失戀,也沒心思想那個……可現在真他媽的度日如年,你們倒好了,學校裡美女成群,我一個人在這兒苦守寒窯……」

  「有那麼難受嗎?你不能……那個啊?」

  「切!自己解決最沒意思,我要的是女人!女人!」他幾乎是咆哮出野獸的宣言。

  「你也太直接了吧……」我忍住笑安慰他:「忍耐一下,兩年而已嘛……」

  「天啊……不提還好!我……我要殺了你!你跟我老實交待,做了沒有?」

  「……沒有,我連女朋友都沒交呢。」

  「哼,是不是真的?你個笨蛋……那麼好的機會都放過,有病啊?」

  聽到這句話,我心中突然一涼,萬一他知道我真的「有病」,還會不會拿我當朋友?雖然我有掩飾自己的信心,也一直都做得很好,可隨著年紀的增長還是會暴露出一些異常吧?不交女朋友、對性事不感興趣,這絕不是一個「正常」男人應該有的情況,所以我還要多做些什麼嗎?用善良的外表去欺騙某個女孩?心裡想著同性的身體跟她做愛?

  我想我做不到,也不可以那樣做,非關真正的道德,只關乎對自己的忠誠,我已經背叛這個世界,不能再背叛自己了,我的心沒有足夠強硬的力量來承受如此壓力。

  我所能做的至多是陪著他聊聊「性」的話題,緩解一下他的苦悶與寂寞,所以沉默了一會兒以後我對他說:「這樣吧,我寄一些好東西給你,你想要什麼?」

  「嘿嘿,這才是好兄弟!我想要美女裸照……色情小說也勉勉強強了,最好是那種長篇的、現代的、強姦的、群體的……哇,說著就讓人受不了……」

  「好了!看你色得,口水都流下來了!」

  「……唉,你這是飽漢不知餓漢饑……」

  「我要掛了,等著收信吧!」

  我「砰」一聲掛上電話,呆呆的靜坐了很久,心裡空蕩蕩猶如一個殘破的廢墟,找不到自己的思路,也什麼都不想幹。

  但第二天一大早起來,我精神百倍的滿街亂串,在幾個隱秘的小書店和小攤點中找了一堆他感興趣的「好東西」,整成一個大包裹給他寄去,為求保險,我在那些東西外面包上厚厚的雜誌封面和報紙,使它們看起來就像一般的書籍。

  收到我的饋贈後他高興極了,在電話裡把我誇得天上有地下無,還說他的幾個戰友也一塊兒感激我,我問他你把東西給別人看了,不怕被上級知道?他說沒問題,大家都心照不宣,小事兒一件。

  後來我又給他寄了幾次這種東西,他的熱烈態度慢慢平復,可能是看得多就見怪不怪了,不過是一種作為代替品的視覺刺激而已,應該有個飽和期。

  整個大一在平靜的生活裡度過,李唯森一直待在軍營等探親假,連過年都只打了個電話,那段日子他的電話變少了很多,說是交了一些新朋友,放假時經常一起出去找樂子,玩得累了也就懶得找我們。也是,難得他找到了排遣寂寞的方法,這樣比看色情書健康得多。

  寒假時小川是一個人回來,跟我和原來的一群朋友大玩特玩,暑假時他便帶著新女友去別處玩了。這個女孩跟我們是一個地方的人,小川在學校碰到她就感覺親切,一來二去談成了一對兒。小川說她比以前的女友都成熟,挺能照顧他平時的生活,我在電話這頭長歎:「這是最適合你的女孩,認真點吧,過了這個村可就沒這個店了。」

  他難得沒有油腔滑調,而是乖乖接上我的話茬:「嗯,我也這麼覺得,她確實不錯……」可他下面的話讓我咋舌不已:「……如果我碰不到更喜歡的,就是她了……」

  暑假過後的新學期,我又大了一歲,升到二年級的我某天不經意量了一下身高,驚奇的發現自己居然長高不少。李唯森走的時候,我還比他矮一點,現在可能跟他差不多了,從高二開始,這小子的外表就一直沒怎麼變。還有小川,也有大半年沒見了,上次沒見他有什麼變化,現在的他變了嗎?真的很想他們,就算經常通電話,但聲音是不可能代替本人的--無論再怎麼頻繁的聯繫,彼此間畢竟隔著遙遠而真實的距離。

  這一年的十月,我見到了久無音訊的老媽,四年裡她只給我寄過四張生日卡,我曾經暗地猜想她變成了什麼樣子,但她站在我面前時,我仍然差點認不出來。

  她看起來過得很好,比以前還要年輕,看見我的第一句話是:「小郁,你長這麼高了?」

  我不知該跟她說什麼,只好沉默的看著她,她伸出來想摸我頭髮的手被我避開了,她留在半空中的手保養得很好,皮膚細緻白嫩,跟以前做慣家務的那隻手完全不同。

  站在一旁猶豫幾分鐘以後,我跟老爸打了電話,我想這也是她的意願,這次回來她應該只有一件事要辦,老爸也應該願意了結這件事。

  打電話的時候她一直看著我,表情彷彿要哭的樣子,我只能把頭壓得很低,裝作什麼都沒看到--我討厭這種我難以操控的場面。明明是她做出的選擇,為什麼要露出這副表情呢?如果對著她的眼睛,我說不定會做出讓自己後悔的舉動,比如哀求她留下來不要離開之類。

  她回來一共待了三天,跟老爸平平淡淡的簽了離婚書,也留了一筆錢給我,從法律上來說這個叫「贍養費」,不過別人是一月一月的給,而她是一次付清。她走的時候老爸還硬拉著我去送她了,可我仍然一句話都沒講。目送她哭泣著的臉慢慢遠去,老爸這樣說我:「你太不懂事了,她是你媽啊……以後……可能再也見不著了,你這孩子真是……」

  我沒有回嘴,只是默默的跟著老爸離開。我說不說話能改變什麼嗎?她不會因此而撕掉那張車票吧?既然是這樣,我何必表演一場只有在電影上或小說上才能改變結局的煽情?

第四章


  「你猜猜我在哪兒?」

  「呵呵,不會在我家門口吧?」

  「……你他媽真是聰明!」

  「什麼?真的?」

  將近寒假,小川的電話越來越勤,每次都說好想快點回來;可李唯森的電話和信越來越少,每次聊起,他都津津樂道於在那些朋友身上接觸到的花花世界:「唉,人家來當兵都有花不完的錢,一有假就請我出去玩,錢可真是個好東西……」

  我說你交朋友可不能光佔人便宜,他不以為然的頂了回來:「是你我才說,交朋友當然得有用才行,咱們也該長大了……你也學著點,別說我沒提醒你!」

  「……是啊,你確實長大了……」我心裡涼涼的,他什麼時候學會了這種「成熟」?一股強烈的失落感讓我口不擇言起來:「那我和小川也是這種朋友?」

  「你!」他在那邊想必是暴跳如雷,過了好一會兒才再度開口:「……如果當你們是,我會跟你說剛才的話嗎?得,換個話題吧,我就快回來探親了。」

  這是我們第一次在電話中爭吵,他沒有摔我電話卻做出了解釋,我覺得自己確實太過分:「……對不起,就當我沒說……快點回來哦,小川也快了,我們三個好久沒聚過了!」

  「嗯,我知道,他跟我說了,這次我不能留在家過年,但可以陪你們不少天呢!這小子的女朋友還是那個吧?這次是認真的嘍?」

  「但願哪,就怕他貪心不足,你又不是不知道他……」

  「你呢?還是那樣?眼界太高了吧?可別說你還是處男,笑死人……」

  「有什麼好笑?你還不是在當和尚?」

  「嘿嘿……頂多算半個,我可沒你那麼『清純』。算了,不跟你聊了,再見。」

  我還沒來得及細問,他已經切斷了電話,我怔怔的想了半天都想不通,他在那種環境下也能有「實踐」機會?太扯了吧?

  還沒到假期,小川考過試就回來了,第一次找我是一個人來的。

  在我家的大門口,他只說了聲「我好想你」就緊緊抱住我,並保持著這個姿勢靜止了很久才放開,他只有髮型和身高變了一點點,別的倒跟從前一樣。

  我微笑著捶他一拳:「你好像長高了……女朋友呢?怎麼不帶來讓我見見?」

  「你才長高了呢!見我女朋友多的是機會……喂!我們這麼久沒見,你難道不想我?盡說別的事兒……」他那副誇張的表情還是沒變,我忍不住笑出聲來:「想啊!我想死你了!可也不能老站在門口吧?」

  「呵呵,我都忘了……我跟你說,我今天可不回去了,要跟你聊通宵,順便親熱親熱……」

  「你個死小子,跟女朋友還沒親熱夠啊?敢來調戲我……」

  「………………………………………………」

  我們笑笑鬧鬧任時間流走,一直躺到了床上還在繼續長聊,小川突然對著窗口叫了一聲:「咦?下雪了?你快看!好漂亮哦!」

  果然,我沒注意到的窗外飄起大雪,這是今年的第一場雪。

  小川靠在我身上一起凝望那片飛舞的美景,耳邊傳來的氣息彷彿有些灼熱:「……高郁……」

  「嗯?」

  「你還記不記得那次……我們三個一起在雪地裡……」

  「當然記得……」

  「那個時候,如果只有我們兩個的話,我一定會……」

  未完的話消失在唇際,一種溫暖的觸覺覆上我的嘴,小川的臉變得很近、很近。

  ——他在……吻我?我不知道該怎麼反應,太強烈的驚奇取代了一切感知,我唯一能做的是睜大眼睛看著他,他的手臂伸入我的後背,再一次緊緊的抱住了我。

  他的臉非常紅,可他的動作似乎很堅定,舌頭試探著慢慢進入我的口腔,在其中輕輕攪動。我大腦一片混亂卻任由他做著這些,舌尖被吸吮的部分傳來了微微的酥麻與粘膩。

  這是太溫柔的一個吻,溫柔得讓我無法推拒,我幾乎是很自然的反抱住他回吻起來,無關思維,僅出於身體的直接反應,我們在漸次急促的呼吸中同時閉上了眼睛。

  漫長的擁吻過後,我們都說不出話,視線也各自看向不同的地方。過了不知道多久,我低低的說了聲「睡吧」,就轉身關上了燈,被窩裡我刻意離小川遠遠的一動也不動。僵持著那個困難的姿勢直到半夜我才朦朧睡去,隱約中好像聽到了一句話:「……對不起。」

  第二天醒來的時候,小川已經坐在床頭,在我睜開眼睛的一瞬他飛速移開了視線,並「騰」的一聲站起來準備離開。

  「趙平川!」我大聲叫出他的名字,他僵硬著身體轉過頭,眼裡是滿滿的惶恐。

  「小川,忘了那事兒吧,只不過……是個玩笑,以後別那樣就行。」

  「我不知道……我腦子很亂……」小川怯怯的看著我:「……昨天晚上那會兒……我真的很有感覺……我……我是不是……」

  「你沒病,是氣氛不對知道嗎?你可能……把我當成女的……」我故意笑著罵他:「……你啊……跟女朋友在一塊兒膩多了!」

  「……是嗎?」他好像不大相信的樣子,我趕緊加了幾句:「別想了!你真想變態啊,你肯我還不肯呢!哈哈……」

  聽到「變態」兩個字,他明顯的瑟縮了一下,從前那副瀟灑勁兒全沒了,我趁著機會再對他加壓:「我們永遠是最鐵的朋友,對吧?」

  「……嗯。」

  小川他應該只是一時的衝動,這小子對漂亮的景色和人都沒什麼抵抗力,在昨晚那種該死的氣氛下會出格也是可能的,跟我的情況絕對不同。我千萬不能把他拉上這條路,更何況他根本不是,他喜歡的是女孩子。就算那個詞刺傷了他的自尊,也不失為一個必要的手段,作為朋友的我只能這樣。

  用嘻嘻哈哈跳過了最初幾天的尷尬,小川跟我很快就恢復到原來的狀態,少不了一起聚餐、玩樂,我也認識了他的女友,長相比他說的還要漂亮一點,也確實算得上成熟體貼,小川找到她真是挺有福氣的。

  小川回來大概一個星期以後,我到老爸那兒去了一天,聽他說現在跟一個女同事開始交往,我是特地去「審查」的。

  跟他們一起吃了兩頓飯,我覺得那個女的還不錯,年紀比我爸很小幾歲,離過婚、沒孩子,對我不知道多熱情。那天我們父子一起喝酒、抽煙,老爸「呵呵」的笑著說我長大了,想做的事就可以做,我們都挺高興的。老爸要再婚對他而言是件好事,我絕對贊成。

  我已經很久沒那麼開心,一直陪老爸聊到深夜才半醉著打的回家,他跑出來說要送我,被我一句話趕回去了:「你不是說我長大了嗎?回個家都要你送啊?」

  剛一到家,電話就響了,接起來一聽居然是那個臭小子--李唯森,他笑嘻嘻的讓我猜他現在在哪兒,聽那語調可能也喝了不少酒。

  我想都沒想,開口就說出自己此時最渴望的事,他的回答卻真讓我吃了一驚。

  打開大門,他就拿著手機靠在門框上對我邪笑,腦袋上是一個短短的小平頭,嘴裡當然酒氣熏天:「你這傢伙,找你一天都沒影,跑哪兒去了?讓我看看……你還真高了不少,頭髮怎麼這麼長?像個女人!」

  「……你好黑哦,改入非洲籍了?」我也笑得像個笨蛋一樣,腳下感覺有點虛浮。

  進了門他直衝我的房間,一見房裡那套整齊的音響設備就大呼過癮,接著從口袋裡掏出幾張碟片來:「這可是好東西哦!特地拿來跟你一起看的!」

  我隨手接過來一看,不自覺的皺起眉頭:「A片?你這麼晚跑來看這個?」

  「呵,當然是要晚上看,可別說你對這個不感興趣!」

  我坐在床上冷眼看他一副熱烈的表情,酒不知不覺醒了一半。不一會兒螢幕上顯現出色情的影像,我更是覺得渾身都不自在,讓他把聲音開小點,免得鄰居聽見。

  他眼神緊緊盯著屏幕坐到我身邊,一邊看一邊開口:「……這個挺不錯的,是不是……呵呵,真夠騷的,身材也好……」

  「……那麼久不見,你就有這個話題跟我聊?」我極力用平淡的語調問他。

  「當然不是……我想死你了,今天剛回來就找你,還不夠哇?」

  聽到這樣的話,我原諒了他的「不專心」,放鬆心情跟他聊了起來,內容甚至包括那張螢幕上的種種動作如何如何……

  可是這傢伙實在精力旺盛,都看了兩張他還興致勃勃,他那兒想必已經是一觸即發了。我往下偷瞄了一眼,臉上不禁有些發燒,趕緊移開目光對他說:「你一個人慢慢看,我去那邊睡覺了。」

  「嘿嘿,是不是撐不住了?那兒硬了吧?」他手一伸就抓向我的要害,我一下子沒避開,臉「唰」一下紅得像血,他得寸進尺的在我身上亂摸起來:「還敢偷看我?今天讓你知道我的厲害!」

  「哇!你別……我求饒還不行嗎?」我不得不掙扎著示弱,因為即使隔著幾層褲子我也有了強烈的生理狀況。

  他身高跟以前差不多,可力氣大了許多,我越掙扎他越來勁,嘴裡的話也越發不堪入耳:「求饒也不行……我就要看看你那個東西……非得讓你射出來不可……」

  「別鬧了!李唯森!你住手……」我不敢大聲叫,只能滿面憤怒的看著他,我是真的急了:「再鬧我就跟你絕交!」

  聽到這麼嚴重的話,他才放鬆了鉗制的力量,但整個人仍然壓在我的上方,不知有意還是無意用腰部向下施力,這隱晦的刺激差點令我幾乎叫出聲來。

  「……這麼生氣幹什麼?不過……你生氣的樣子還挺漂亮……」他的音調變得很低,濃郁的酒氣全噴在我的臉上,眼神也帶著些獸性的味道:「不如……陪我玩玩吧……很舒服的……」

  我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讓我「陪他玩玩」?玩什麼?

  電視上還在不停傳來女人的呻吟聲,李唯森的手卻已探入我的褲腰,這種局面讓我覺得難堪又屈辱。我使勁掰開他糾纏的手想要起身,他反而順勢將我的手臂扭到背後,由此產生的疼痛使我悶哼了一聲,冷汗都流了下來,力氣也完全用不上了。

  「……你跑什麼?害怕啊?」他的嘴唇緊緊貼著我的耳後,甚至故意伸舌舔了一下,我本能的顫慄之後聽到了他的喘息:「……高郁,你還沒做過吧?讓我教你……我很行的……」

  「我不想……我是男的你知不知道,李唯森!」我從齒縫中狠狠擠出這句話,他肯定是酒喝得太多昏了頭,就算我再喜歡他也不能接受這種情況。

  「……我知道……是你不懂,跟男人也很爽的……我今天……就教教你……」

  隨著他的話,我整個人被他拽到床上,兩隻手臂也被分別鉗制在頭部上方,他喘著粗氣看了我一會兒,突然把嘴重重的壓了下來,這不像是一個吻,只像一種純粹的侵佔。

  我的嘴唇被他弄得又痛又麻,一股強烈的慾念直衝腦門,先前消失的醉意也從他傳遞的氣息中再次湧上,趁我軟弱下來的瞬間他撬開了我的嘴,用舌頭狠狠吸吮起來。在幾乎窒息的感覺裡我想到了「咬他」,可我真的下不了口。

  他似乎察覺到我的退讓,終於鬆開了強硬的手和嘴,用柔軟的音調誘惑我:「……我真的很想要,讓我做嘛……」

  在他專注而充滿情欲的目光下,我竟然忘了問他所有的事,只是把頭轉到一邊說了聲:「……關掉那個。」

  「什麼……哦,我馬上去關。」他迅速跳下床關掉電視,然後迅速的回到床上,之後……更迅速的開始脫衣服,那種「悉悉嗦嗦」的聲音讓我體溫陡升,尤其是臉上燙得像要起火。

  「哇……好冷,快過來!」他一把拉起我抱在雙臂之間,我不得不面對他的臉和身體,脫得只剩一條內褲的他絲毫沒有不好意思,一邊拉扯我的衣服一邊說著挑逗的話:「……脫啊,我等不及了……讓我看看你現在是什麼樣……」

  他拽下我牛仔褲的時候動作相當粗暴,差點把內褲也一起拽下來,我儘管正在臉紅可還是生氣了,罵他:「王八蛋……你到底想幹什麼!」

  他湊近臉對我淫笑,聲音也刻意壓得很低:「我想幹你!」

  我直覺的一巴掌煽過去,但他早有防備的抓住了我的手:「……呵呵,別生氣,小小情趣嘛……你的皮膚真好,先親一下再說……」

  他的愛撫動作非常拙劣,用力之大使人只覺得痛楚而決非快樂,我興奮的原因可能僅僅出於心理和視覺--他熱烈的表情、健壯的體格,還有我曾經在幻想中撫摸過無數次的肌膚。我真的很想比他更放肆,但我沒有做任何事,而是溫順的躺著任由他擺佈。

  只經過一點少到可憐的前戲,他就試圖向我身體裡插入,我說這樣不行他也不理,痛苦的嘗試了好幾次以後我疼得滿頭大汗,欲望早已消失的無影無蹤。他的情況當然也好不了多少,同樣的一身汗,沒得到釋放的性慾卻越發高昂。

  他讓我背對著他再試一次,我想拒絕可還是忍住了,照他的話擺出了那個我連做夢都不願想的姿勢。在所有的性幻想中,我從沒被人壓在下面過,就算我幻想的對象是他,但真到了這一天我卻是這麼的賤。除了賤,我找不到別的詞來形容此時的自己,竟可以容忍他到這種地步。

  正在想著這些的我,被他粗魯的動作又一次弄得難受之極,後面好像被他的手指撐開了,而且還在接受更深的戳刺,手指上那一點點濕潤的感覺根本起不了什麼作用。我只能努力閉緊自己的嘴不發出聲音,同時盡量放鬆出於本能而緊繃的身體。

  當他的那兒終於整個進入我體內的時候,我已經因為強烈的不適而神智模糊,他剛試著輕輕動了一下就一洩如注了。那股熱流的到來使我大大的鬆了一口氣,他則開始沮喪的埋怨起來:「媽的……你那兒太緊了……第一次怎麼這麼難啊……」

  我趴在床上好半天都沒動,聽著他的話從遙遠變得清晰:「……這樣也好,待會兒就順利多了……」

  「……能不能……算了……」我用很小的聲音說出這句話,不知是精液還是血把那個地方弄得又濕又黏,更別說還殘留著被擠塞的壓迫感,我現在最想做的事是嘔吐。

  「……你很難受?沒事的,一會兒就習慣了,剛才那次不算,我一向不是那麼差的……」

  「我不是說你差……」

  「那不就好了!……咦,一看著你我又有感覺了,接著來吧……」

  他興奮得很快,話一說完就抱住了我,抵在我腹部的那個東西果然又硬了,我看著他那張高興的臉實在說不出別的,只能說:「好吧。」

  赤裸裸交纏在一起的我們,第二次做確實很順利,他進入時已經沒有太大阻力,可隨之而來的疼痛卻更厲害,接下來那狂猛的撞擊令我幾乎失去意識,不得不用力摟緊他的脖子。他汗濕的頭髮紮在臉上的感覺比作愛舒服得多,我親了他的臉無數次,從緊閉的眼睛到光滑的下巴、從挺直的鼻樑到豐潤的耳朵,每親一次,我都更明白自己有多喜歡他。在他高潮來臨的前一刻,因劇烈的衝撞而壓抑著哼出聲的我,對他汗涔涔的臉露出了微笑。

  我不記得那天晚上我們做了幾次,只記得他疲倦的親我時所說的話:「……從前倒不覺得,這下我可發現你太性感了,我要是迷上你了怎麼辦?」

  我軟綿綿的躺在他懷裡傻笑:「……你說真的還是假的?我又不是美女……」

  「……呵呵,你那兒比美女還厲害……」

  「……你他媽給我閉嘴,說得這麼難聽……」

  「又害羞了?你到底是不是男人啊……」

  「你剛才沒看見?」

  「……我看是看了,可沒看見你射啊……對不起,是我的錯,下次我一定好好服侍你!」

  「都叫你別說了……我根本不在乎那個……」

  「………………………………………………」

  我以為,這是甜蜜與獲得,就算只能躲躲藏藏,就算他不會讓我對他干同樣的事,可他應該是喜歡我的,否則他怎麼會主動跟一個男人做愛呢?而且還那麼投入那麼瘋狂。

  我沒有料到的是,這種愚蠢又自戀的想法在第二天就破碎得徹徹底底了,連多一天都不可以。

  第二天的清晨,他對我說的第一句話就讓我吃驚:「……昨天晚上真是刺激,我跟男人從來沒玩得這麼爽過……」

  我只覺得一股寒氣透心的往上鑽,但表情沒有絲毫波動:「……你原來都跟誰玩了?」

  「……跟一個戰友學的,不過你比他漂亮多了,他那副長相真是……」

  「……還有嗎?」

  「……一共兩個,再沒有了……高郁啊,玩這個可得保密,連小川都不能說,否則傳出去了可不得了……」

  「行了!」我頭皮發炸的看著他,深深的呼吸之後再次開口:「這些……我當然知道。」

  「……你沒事兒吧,怎麼這樣看著我?是不是……那兒很疼?」

  多麼可笑的事--他的眼神居然很無辜,我沉默了好久才問他:「……小川回來了你知道嗎?」

  「……知道,我昨天找到你之前跟他們在一塊兒喝酒,那小子的女朋友還挺標緻的……」

  他說話時都沒看我,好像發現我有點不對勁,絮絮叨叨說了些閒話就站起了身。

  我拉上被子把自己牢牢裹住:「……我還沒睡夠呢,你先走吧。」

  他似乎猶豫了一下,然後徑直往外面走,在門口轉過身留了句話:「……改天……我們三個好好聚一次,等我電話。」

  「……嗯。」

  他走了以後,我看著空空的天花板,不知道自己在想什麼、也不知道自己該想什麼,奇怪的是我沒哭。也許,我並不是那麼喜歡他吧,我只覺得冷,可能昨天晚上感冒了。

  在無邊無際的寒冷中,我蓋著厚厚的被子也停不了發抖,床邊的電話「鈴鈴」響起,來的可真是時候,我希望是我爸;或者小川。

  果然,小川熱情的聲音把耳膜震得發疼,我緊緊抓住電話筒就像抓住了一根火柴,可他告訴我的事帶來了更多寒意:

  「高郁,你昨天跑哪兒了,李唯森回來了!」

  「……哦。」

  「我跟你說,他在追一個原來的高中同學,那個女孩昨天還跟他坐一塊兒呢!看樣子快得手了!」

  「……他喜歡就好。」

  「這傢伙還真厲害,光靠寫信和電話就能追到人家,我甘拜下風!」

  「……我還有事,下次再聊吧……」

  原來……李唯森,這個昨天晚上跟我在床上糾纏不休的人,已經有了新的女朋友。

  放下電話的同時,我忍不住輕聲笑起來,太有趣了,人生真真如戲劇般充滿不可思議,我笑得越來越大聲,甚至帶動了身體深處的傷口,那裂痛的感覺到底是為了什麼?

  高郁,再也沒有比你更傻的人了,我大笑對自己說出這句話,重重的打了自己一個耳光。

  連下來的兩整天,我沒跨出家門一步,那一夜給我留下了可恥的後遺症:發燒、頭暈、拉肚子,還有持續的少量出血,我花了很多時間在浴室裡料理自己。床單洗不乾淨,我只能把它扔了,連同不知什麼時候也弄髒了的被套。

  冰箱裡的菜我沒力氣也懶得去做,肚子餓了就打電話叫盒飯,吃飽了繼續睡覺,這樣可以什麼都不想。到第三天身體和精神都恢復得差不多了,一幫朋友的邀約也到了,我穿上嶄新的衣服,在鏡前訓練好微笑,出門後還特地剪了個頭髮。

  當我整齊光鮮的出現在約好的地方,他們已經點好了菜,看見我不約而同喝了聲彩:「呵,有喜事啊,打扮得這麼帥!」

  他們多數是雙雙對對,像我這樣的孤家寡人所剩無幾,小川給我留的位子在他旁邊,而另一邊就是李唯森,當然,他們的身邊都坐著女友。李唯森的那個是高中時我們班的班花,有名的清秀佳人,現在也沒什麼變化,還是那副安靜純真的淑女樣,據說她從高中畢業後就開始工作。

  我開著玩笑說「一顆燈泡照兩邊」,他們倆同時給我一拳,別的朋友也都笑了起來,頗有點回到高中時代的感覺,想想這算是我們這群人自畢業以後聚集得最齊的一次。

  席上吃菜喝酒我樣樣踴躍,煙也是一根接一根的抽,依然是過去最愛的三五。李唯森的口味卻已經變了,上次我怎麼沒注意到呢?

  我問他你現在都愛抽什麼牌子,他努努嘴一臉苦笑:「……沒錢嘛,有什麼抽什麼。」

  小川的煙癮一向不大,對這個話題一點興趣都沒有,只顧拉著我劃「兩隻小蜜蜂」,玩了幾次我實在劃不過他,讓他找女朋友玩,那女孩大搖其頭:「……饒了我吧!動作難看死了!」

  李唯森殺出來抵了我的缺,跟小川兩個人醜態百出的逗樂,惹得在場的人一快兒哈哈大笑,唯一能忍住不笑的可能就是我了。他們樂完以後我講了好幾個特級笑話,將桌上的氣氛再次掀到高潮,小川捂著肚子上氣不接下氣的問我:「你怎麼……忍得住……自己不笑?」

  「……什麼都不想,就忍得住。」

  「厲害!我要學,回到學校我去逗他們!」

  酒喝到一半已經是晚上了,李唯森得送他女朋友回家,我們都讓他先走,留下的人繼續喝。小川非要堅持到最後,他女朋友倒也沒說什麼,只是悄悄對我使了個眼色。我當然明白她的意思,不動聲色的幫小川擋了一些,照他這個高興樣放任自流是不行的。

  到了散的時候,好在小川還沒過量,跟女友一起快快樂樂的打車回家。我喝得不少但不知怎麼就是醉不了,跟那些朋友一一道別後還能意識清醒的叫車。除了頭疼,那些酒精沒起任何作用,我半躺在車內的座椅上兀自覺得諷刺,現實可真幽默,還有想醉而不能醉的時刻。

  回到大院,我家門前是一片漆黑,那個死燈泡又壞了,我在門口摸了半天也沒摸著本該在褲袋裡的打火機,不知是不是扔在吃飯的地方了。

  沒辦法,我只得接著摸鑰匙,手剛觸到鑰匙圈時突然有個人從背後抱住了我,緊接著嘴也被摀住了,我用盡力氣的掙扎因為姿勢不對而失效。

  「……別動,是我。」

  這個熟悉的聲音令我停止了掙動,他的手也放了下來,我定下神後惱怒的罵他:「你搞什麼?我還以為是搶劫的!」

  「呵呵,逗你玩玩,別生氣嘛。」

  一聽到這個「玩」字,我就不可自制的想起了一切。當著大家的面我不可以失態,可現在我再不想跟他有任何牽扯,這個人有女朋友……甚至也有男朋友。

  「你走吧,我酒喝多了不想理人。」

  說著話的同時我再次把手伸入口袋,可他的手也跟著進去了:「酒喝多了?我幫你拿鑰匙開門……」

  黑暗中他的手越過了我的,在接近大腿根的部位肆意爬行摩擦,若是從前我一定臉紅心跳,可此時我只覺嘲弄悲哀——身體彷彿已經壞死,沒有一點生理上的興奮,我真的不正常,他明明是自己喜歡的人吧?

  「把手拿開,李唯森。」

  「……你怎麼回事?我還特地等你呢,真是……」我冷靜的音調使他意味索然,乖乖拿出了那只魔爪,  我自顧自掏出鑰匙湊上鎖孔,終於打開了那扇該死的門。

  我真沒想到我前腳剛一進門,他後腳就跟著擠進來,關門、開燈、脫大衣、坐上沙發……手腳快得讓我眼花繚亂。不僅如此……他趁我發愣的空檔把我拉到沙發上,兩隻手立刻直奔主題。

  「你……你住手!滾蛋!」我反應過來以後劈面給了他一巴掌,雖然沒多用力,可還是很清脆,他的臉上浮現出清晰的掌印。

  他捂著臉狠狠盯住我看了好幾分鐘,我覺得我好像應該跟他說「對不起」,可正準備開口的功夫他就抓住了我的衣領:「行啊,你打我?我今天不讓你睡覺了!」

  接下來,是極其粗野的髒話和動作,我寧願被他打一頓也好過被他那麼整治,頭痛加上混亂的心情使我的掙扎變得有些敷衍,他並沒費多大力氣就得逞了。

  當他一次次在我耳邊說著「你真性感」的同時,我的身體被他恣意擺弄,後來我乾脆放棄了抵抗,我的想法非常奇怪:讓他做完這一次,就算留戀過去的幾年時光,我曾經真心真意愛過他的時光。

  所以,我一直都睜著眼睛看他,無論他正在做出怎樣令我難受的事,我那個還沒有徹底痊癒的地方完全敞開著接受了他的侵入,他這次做了很好的潤滑可我卻疼得掉淚,我的腦子裡不停閃現著「最後」這兩個字,我知道不應該做出這樣女性化的事,但實在忍不住。

  他看見我哭的時候還真嚇著了,問我:「是不是很疼?」

  「……很疼,太疼了……你可不可以……抱著我做?」

  「……當然可以……」

  他俯下身緊貼我的胸膛,我伸出雙臂牢牢抱住了他。淚水慢慢滑到唇角,是鹹的,我第一次知道它的味道。

  「……你哭的樣子,真的……很性感,簡直讓人受不了,如果你是女的我就完了……」

  他一邊舔舐我的眼淚,一邊粗聲說著這些話,律動的頻率變得異常激烈,那深深的抽痛讓我不自覺抓緊了他的背部。

  也許眼淚和痛感都是性慾的催化劑,他喘息的聲音越來越大……在失去了節奏的幾下兇猛撞擊之後,他呻吟著癱倒在我身上,汗透的肌膚泛出微微的紅色,而且一直延續到全身,我們連接的部位過了十幾秒還在持續的震顫——這一次他完全達到了高潮。據他說,這是他有生以來前所未及的高潮。

  可能是剛才的快感過於強烈,他累得一動不動躺了很久,當我能夠起身的時候他已經睡著了。我用笨拙的姿勢拿了被子幫他蓋上,還蹲在沙發旁邊看了他一會兒,心裡突然有個瘋狂的念頭:殺了他。

  殺了他,就不用再痛苦,什麼都消失得乾乾淨淨,吃一顆子彈,然後徹底了結這輩子,應該比活著快樂。

  可是這個念頭只不過一閃既逝,下一秒我就苦笑著罵自己「你瘋了」,然後繼續用笨拙難看的姿勢去浴室洗澡。

  第二天他在沙發上醒來,我很冷靜的對他開口:

  「……算我求你,以後別再碰我了。」

  「……你後悔了?不想玩這個了?」

  「……是的。」

  「……哼……好,我答應你,以後咱們只做朋友。」

  「……謝謝。」

  聽著我決絕的口氣他冷笑著答應了我,沒有一點昨晚的無賴樣,我想他的自尊也該起些作用了。

  就這麼結束最好不過,我們的自尊都能夠保全。

  我的喜歡完全是場鬧劇,可笑又可悲,再糾纏下去我無法再當他是朋友。我和他之間畢竟還應該留點餘地,尤其在小川面前。

  至於那些空寂的深夜,我只留給自己,跟任何人都沒關係。我本絕情,就算對生下我的人;就算對自己。

第五章    


  「……唉,他又走了,下次見可能要等退伍吧?」

  「……嗯。」

  「你怎麼了?精神這麼差?」

  「……沒事,肩膀借我靠一下。」

  「……哦……」

  「…………我好累。」

  短短的十幾天裡,李唯森和女友的感情突飛猛進,每次聚會我都發覺他們越來越親密。他們在桌子底下交纏著的雙手、他們咬著耳朵說話時的眉目傳情……女孩甜蜜的笑容是那麼純真,她活在一個夢幻的世界。每一次她手上都拿著一支鮮艷的玫瑰,深濃的色澤襯托她美麗的臉真可算相得益彰,李唯森從前就很善於用這些小花樣搏得佳人青睞。

  他不止一次滿面春風的對我們誇耀:「我的女朋友是最漂亮的,對不對?」

  而坐在一旁微笑著的我,和朋友們一起點頭,只是我不忍看那個女孩高興的神態。其實那時的她很動人,我卻只能在心底默默祈禱:「但願他對你是真的。」

  多麼偽善的自己,我並無資格去質疑他們的感情吧?更沒有資格懷著憐憫裝出高尚偉大,我才是最失敗最卑微的那一個,我不能作他們之間的破壞者,於是作了他的共犯,一起欺瞞那個一無所知的女孩子。不過、也許……就這樣被謊言裝飾著的愛情才能夠美滿如詩。

  仍然當他是朋友,但再也回不到高中時代,就像那天的餐桌上,玩笑中營造出的錯覺。言語動作處處不變,卻也只剩這些溫和的表面,內裡的我們,已經山重水遠。

  我曾經想過如何忘記他,可這是永遠做不到的事情,喜歡過他的每一分記憶都確實存在,除非我可以如小說上主角隨時來個「選擇性失憶」,那種幸福太虛妄,我等不來合時的意外。

  所以,我想要真正的幻滅,清醒看盡他一切可恨可憎之處,徹底心死徹底淡漠,從錐心的疼痛裡突然醒來,笑著歎謂當初的少年情懷。看過的小說中我最喜歡的人是阿飛,因為我希望有一天可像他般「突然想通」,並滿面困惑的質問自己:我當初怎麼會喜歡那種人呢?

  這種希望成為我的最高理想,理論上完全可行,同時我的實踐也很到位,我一次次回想他是如何待我、如何欺騙自己的女友,那兩個夜裡所發生的細節被我反覆重溫。每想一次,都彷彿要窒息,也更清楚的分析到他對我只有慾念--不能稱為吻的狂猛噬咬、粗暴而毫不留情的插入、從無例外的「性感」二字、發洩過後的呼呼大睡……哪裡可以找到一點溫存或珍惜?我對他而言是一個方便的性用具,僅此而已,僅此而已……甚至他放棄我的時刻也沒有任何特殊的表情,不屑、冷酷、隨便,就像扔掉一個不聽擺佈的玩具。

  他已經不是我喜歡過的李唯森,只是長著跟過去一樣的臉,他已經完完全全、變成了另外一個人,我有什麼放不下的?我有什麼繼續執著的理由?我質問了自己無數次,卻依然記得他跟我共舞的那個黃昏,他的手環抱著我的腰,在暮色籠罩的房間裡慢慢移動,飄揚的旋律中我聽到了他的心跳,感覺到將會延續一生的幸福。

  他變了,卻還是留著過去的很多習慣,他的口頭禪、他的小動作、他喜歡的顏色、他愛吃的零食……為什麼不能都換掉呢?整個換成我不認識的陌生人?如果是那樣,我可以回頭,可以陌路,甚至可以更粗暴的對待他,即使是強姦也沒關係,直到厭倦他的身體為止。我骨子裡也有一點暴力的性衝動,尤其是對身材不錯的男人,這個早在高中時就被自己發現過,而現在我已經不會為此感到罪惡。

  感情是多麼累贅的東西,它壓制了我真正的欲望,在他面前我不敢稍有主動,我害怕真實的自己會讓他厭惡與憎恨,我一直都強迫自己忍受來自他的一切作為,因為我喜歡,而他輕輕鬆鬆把我的喜歡變成了一個字:賤。

  最賤的事莫過於偷聽他和女友在房裡的動靜,可我也干了,就在所有人都到小川家裡聚會的那一次。

  那天我們的計劃是在小川家玩上一整天,專趁他家裡人出去辦事的時候。我們都在客廳裡玩,唯有李唯森跟他女友躲進了小川的房間,在做什麼自然不言而喻,我卻藉著上廁所的機會偷聽了很久。

  他的甜言蜜語從門縫裡傳進我的耳朵,那女孩害羞的說著「不要」,熟悉的喘息聲延續著,我比誰都清楚他此時的表情,他翻來覆去就是那麼幾句話--「你好性感」、「我受不了了」,真是拙劣得可以,跟對我說的那些一模一樣,我把下唇咬得快要出血的同時居然有點想笑。

  後來可能他做了什麼過分的動作,把那女孩急哭了,他懊惱的歎息之後又開始一個勁的哄,我聽到這兒才明白他找我「玩」的另一個原因--他跟女朋友還停留在二壘的階段。

  殘酷?可笑?還是悲慘?我就是這麼一種代替品,一半代替他的女友;一半填補他對過去「男友」在外表上的遺憾……我長這張臉真不知是幸運還是可恨,否則他根本不會想來碰我。

  他講了些好話把女孩逗笑了,我也靜悄悄的離開了那扇門,回到客廳時小川問我:「有沒有聽到什麼不該聽的?」

  「……呵呵,當然有,少兒不宜,你還是靠邊站吧!」

  「……你又損我!我饒不了你!」

  李唯森走的那天我們一大群人去送,他跟女朋友隔著車窗擁吻了很久,那女孩哭得淅瀝嘩啦,連臉上的妝都花了,看來真是喜歡他,而且喜歡得挺慘。

  我們站得遠遠的,沒打擾他們的浪漫吻別,我手上的那支煙抽到一半他們才吻完,大概是四分多鐘吧。小川還看著表計時,一邊看一邊咋舌:「我的媽啊,創紀錄了……」

  我問他「你的紀錄是多少」,他看了我一眼,臉突然紅了起來,我立刻察覺到自己犯了個大錯誤,他的紀錄……可能就是跟我的那次。為了補救,我只得趕緊岔開話題,說了很多無意義的閒話,好不容易等到他臉色恢復正常才一塊兒離開。

  此後的某一天我正在家裡一個人喝酒,小川又來找我了,看見地上那一大堆啤酒罐和煙頭嚇了一跳:「高郁,你沒什麼吧?一個人頹廢起來了?」

  我頭腦昏沉的笑著一把拉過他:「……我今天高興,咱們兩兄弟好好聊聊……」

  「你這個樣子可不像多高興……」

  「別絮叨了,我一點事兒也沒有……」

  那天我們說了很多,可我都記不大清楚,說話的時候小川好像一直看著我的臉,還摸了我的額頭測溫度。我說我沒病,他又說了一大堆「注意身體」之類的,弄我煩起來罵了他幾句,那是真罵。

  這是我第一次真罵他,小川委屈的低著頭沒回嘴,但我拉起他的時候看見他眼睛裡是濕的,我後悔極了,只得使出所學不多的哄人功夫,沒多久小川就高高興興地繼續聊天。

  那時我真的很有罪惡感,我不該對小川撒氣,他對我從來都是好得沒話說,就算那天的吻也溫柔得令人無法抗拒,眼下我沒頭沒腦的對他凶,他根本不放在心上,這一切讓我覺得自己真是該死,小川是我一輩子值得珍惜的朋友。

  聊來聊去,話題很自然轉到了李唯森身上,小川很捨不得他走,可一說到李唯森我就沒話了,小川再度緊張起來。

  打消了小川的過度關心,我突然感動於他對我的好,不自覺想要暴露出自己的脆弱。我靠在小川的肩膀上,低低的說出我最真實的心情,我好累。

  那一會兒小川很安靜,沒有發出任何聲音,他的手穿過我的髮絲一直下滑到背部,我任性的放鬆身體躺了過去。他的呼吸和體溫清晰可辨,不是太快也不算太慢、不是太高也絕不算低。

  那個下午,我們靠在一起進入了夢鄉,醒來時已經是晚上七點多。

  我們彼此微笑著站起身,小川固執的非要做一頓晚餐給我吃,端上來的菜完全是慘不忍睹,味道更是奇差無比,我皺著眉頭吃完了它們,卻不願放過口頭懲罰:「小川啊,如果你是女人,誰敢娶你誰短命!」

  小川不知為什麼臉又紅了:「反正……不是你!」

  過年以後小川和女友一起走,我是唯一去送行的,因為小川沒告訴他們具體的時間。

  當著女友的面,他久久看著我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眼神裡頗有些曖昧不清的東西。當然,我只能告訴他要好好學習、對女朋友好點,轉過身又對他女朋友交待:「要是他不聽話就管緊點,別讓他在外面闖禍!」

  我這些話使得小川直到車都開了還在哇哇大叫:「……高郁!你太過分了!我才不是小孩!」

  不是小孩?呵,他只有年齡和外貌長大了,其他的……還停留在那個美好的高中時代,我為此喜悅也為此感慨,他除了是我一生的朋友之外,也是我想保護的人,他的純真我永遠都不願去沾染和損壞。如果用肉麻一點的說法,我想我是愛他的,只不過這種愛很簡單、很溫暖,沒有掙扎也沒有陰鬱,更無關性慾。

  一九九六年五月,老爸再婚了,它是我們家這幾年以來的大喜事,婚期之前他跟我好好的談了一次。

  我除了贊成,不會有別的意見,我們溝通的主要方面是關於住的問題。阿姨那邊有自己的房子,想跟老爸過二人世界,他開口的時候對我頗有些愧疚,說這兩年把我一個人扔在一邊已經很不好,而現在又……我很自然的對他講我很習慣現在的生活,如果再跟他們同住可能會更麻煩,老爸感動於我的「懂事」,我卻真有點不好意思--方便他們只是原因之一,另一個原因出於我的自私,我希望保留獨處的自由。

  我的房間裡藏著一些不想被人、尤其不能被老爸發現的東西,比如俊男圖片、少量的同志小說或影碟、我自己寫的亂七八糟的文字……若是哪天一個不小心被老爸看見,我怎麼解釋這種「奇怪」的興趣?

  我寧願跟老爸時不時見面,父子之間的感情不會因此受到影響,他永遠是我父親,這是顛撲不破的血緣,距離遠近根本沒有關係,更何況我們勉強還算同在一地。

  傳宗接代這回事我大概是不行的了,所以我真的很希望阿姨能為他生個兒子,老爸不過四十幾歲,阿姨也才三十出頭,她心裡也很想給我添個弟弟吧?我的出發點雖然有那麼一小半是卑鄙自私,但總體來說是眾望所歸,我在他們新婚當天用很小的聲音祝賀他們「早生貴子」時,阿姨臉紅著微笑,老爸滿面尷尬,可還是看得出他其實很高興。

  也許是因為那段時間心情開朗了一點,我的失眠症狀得到緩解,把心思放到學業上也是一個振作的老方法,我一再用這些來抵抗自己的抑鬱,儘管……效果只能是杯水車薪。

  再接到李唯森的電話,我仍然笑著和他聊天,他在電話那頭也是一如從前,只不過我們都沒有提及任何曖昧,就好像那些根本從未發生。

  隔閡或距離只在心裡,我們的笑笑鬧鬧維持得很好,也許他對我確實已經回到了「朋友」的相處模式,因為他不在乎。拿得輕鬆,放也一樣輕鬆,看起來我也能簡單做到,他眼中的我就是這樣吧,跟他沒有任何區別,玩玩過後煙消雲散,充其量是朋友之間過分了一點點的遊戲。

  每次放下電話,我言語中沒有半點眷戀,平平淡淡的一聲「我掛了」就可以結束,只是過後我還要發一會兒呆,眼裡空空腦袋也空空,沒想什麼實際的東西可一坐就是幾十分鐘。

  喜歡,是我一個人的事,任何人從身邊離開我都不留,我只會放棄不去爭奪,因為我相信現實不會因為我而改變什麼。自尊是完全沒用的東西,但也是我最重要的東西,在它的羽翼下我可以表演出完美的淡漠。

  我就是這麼一個扭曲到極點的人--從來都是,五年前直到現在還有將來,我決不會裝深情裝棄婦再來個一哭二鬧三上吊,到最後只留得一點憐憫一堆厭棄猶如一場蹩腳的苦情戲,那樣……才真讓我受不了。

  所以,我應該是那種最容易解決的麻煩,無論對老媽還是李唯森而言,連解釋和規勸都可以省掉,一個轉身就能甩得徹底,我的冷漠或者平淡使「內疚」這種感情也成了多餘——絕情的原本是我,何必你們傷神勞心?

  我變態,不完全因為我的性傾向,還有這些古怪又孤僻的心態,就算我自己都知道這是清醒的無病呻吟。老爸最好永遠都見不到我這麼陰暗的一面,小川也是,這樣的我不僅會傷到自己還能傷到別人——那些真正對我好的人。

  除了不能讓老爸抱孫子,我會盡量做一個好兒子;除了不能跟小川太曖昧,我會是他最知心的朋友,至於李唯森,也是一輩子的朋友吧,我會做到,而且會做得很好,儘管只是在人前的外表與假象。

  新婚的老爸給我買了一樣渴望已久的禮物,我的生活裡自此多了一個親密的夥伴。那時的586還很貴,但老爸一點沒猶豫,我知道他是怕我寂寞。說實在的,我確實很需要它,真正的理由卻很隱諱--我想在家裡上網,尋找我可以說出內心秘密的地方。學校裡雖能玩電腦,但我不敢搜尋那些禁忌的信息,至多聽聽音樂看看新聞。

  那個時候,上網的費用很高,我不願太多花老爸的錢,總是利用很少的時間稍稍接觸一下譬如「GAY」、「同志」、「HOMO」之類的詞,也極少跟別人談話,我也許害怕太接近這個還不壯大的圈子,以免自己變得放浪行骸,一發不可收拾。

  偶爾有網友談到想跟我見面,我從來沒有應約過,我說我長得很醜,年紀一把,身高不過一米六,把那幾個網友嚇得退避三舍。呵,我們的圈子其實也很現實,他們最感興趣的是身材長相,以及那個東西的尺寸有多大,至於談吐風度內涵氣質……還是要往後面放一放,兩全其美才會是眾之矢的。

  我不是不想跟別人做愛,只不過我覺得自己頗不公平,沒有感情的成分我絕不可能躺在別人身下,只在上面又有些不近情理,萬一我的暴力傾向適時發作,那就更不得了……所以乾脆算了。何況在我看來,跟一個陌生人上床不見得比自慰舒服多少。

  小川跟我聯絡的方式,如今又多了一樣,寫EMAIL。他醉心於所有好玩的新事物,每每寫上好幾大段所見所聞的趣事逗我開心,文筆了了、熱情甚高,我也是每封必回,電話倒打得越來越少。

  有時李唯森來電話,抱怨說一直占線,我說在上網呢,他立即很感興趣的問我是怎麼回事兒,我說一句兩句講不清楚,他便纏著回來以後讓我教他:「嘿嘿,我一回來就找你!可別跑掉哦!」

  再次見到他,是我快要工作的時候了。身為一個學校不怎樣的專科生,我實習的地方是本地一家不算太出名的報社。跟在所謂資深記者的身邊,每天幹些打雜的活兒,我逆來順受的態度讓他非常「欣賞」,同時對我許下了承諾:「我跟老總去說,你真的不錯,留在這兒上班得了!」

  我無所謂,反正是撐不飽也餓不死的工作,倒是省了東奔西跑聯繫單位的辛苦。本質來說我沒什麼事業上的野心,做什麼都好,把該做完的做到位便對得起自己那份工資吧。

  李唯森退伍以後見的第一個人還真是我,那會兒他剛下車,家裡又沒人,女朋友去接他卻不知為什麼錯過了。車站離我家不遠,他就直接闖到我這兒,巧的是我剛好從外面回來。

  我看見他提著個大包站我門口,頭髮還是短短的,皮膚更黑了,看起來很疲憊,穿一身還沒來得及換下的軍裝。

  我走上去說了三個字:「回來了?」

  他回了我一個字:「嗯。」

  沒有想像中恍如隔世的驚異,也沒有曾經準備好的無害微笑,我就那麼沉默著面無表情幫他開門。

  他進去以後躺在沙發上大大的伸了個懶腰:「……坐了那麼久的車都沒睡覺,真是累死了。」

  「那就睡吧。」我站在一邊,離他有點遠--此時的他沒有滿嘴或滿臉熱情,我也不用裝出同樣的臉來回應。

  「可是……肚子很餓,你這兒有沒有吃的?」可能他真是餓狠了,說這句話時簡直是眼巴巴的看著我,如果在以前我肯定當場笑出來,還少不了逗他幾句玩玩,可現在我是不會有那種心情了。

  「……你等一會兒。」自從獨自生活以來,我就是在學校吃或是自己做,當然我的手藝說不上有多好,擅長的只有兩樣:炒飯、下麵條,只不過炒飯或麵條裡一般都有很豐富的附加內容:雞蛋、肉丁和一些蔬菜什麼的,把它們弄到一起不單是為了好吃,更主要的是為了只洗一個碗。

  他三下兩下吃完了我炒的那點飯,還意猶未盡的讚不絕口:「真好吃,你手藝不錯啊!」

  「那是因為你餓了。」我平平淡淡的對他解釋,突然想到我之於他也就是這碗飯吧--餓了,所以好吃,飽的時候就什麼都不是。正如他抽煙的口味--沒錢,所以有什麼抽什麼,我卻是沒錢就寧可不抽的那種人。

  收拾碗筷以後,我讓他睡一會兒,可他填飽了肚子就變得精神起來,非要看我的電腦。

  我打開機器教他簡單的基本操作,講的速度很快,他學著學著就有點跟不上了:「高郁,這麼急幹嘛,以後日子還長著呢!」

  「我想讓你快點學會,以後到網吧去玩。」

  「……你什麼意思?怕我玩你的電腦?」

  「我快上班了,事兒挺多的,怕以後沒時間教你。」

  「你……行了,我走!你忙你的吧!」

  我就是怕這個「以後日子還長著」,我想盡量少跟他單獨在一起,朋友們一塊兒當然沒事,可眼下這種相處很累,我對他還沒達到雲淡風輕的地步。

  簡單來說我不想恨他,只想「不愛他」,那才是真正的解脫,但如果他老是單獨在我眼前晃悠,萬一哪天我恨起他或是被他那些從前的小動作迷惑到,反而會陷得更深。

  我怕我對他心軟,更怕對自己心軟,在那些關於愛情的幻想尚未褪盡之前。

  於是我語氣生硬的說出了那些話,他也很有骨氣的掉頭就走,當然沒忘了提上來時的那個大包。他甩上門的動作鏗鏘有力,使那扇還算牢靠的門發出一聲巨響。

  留下的我,仍然沒有表情,對著「WIN95」的圖標開始發呆。

  等到小川回來的時候,我已經開始上班,雖然並不清閒但好在不用打卡,有事兒就忙得要命;沒事兒倒可以遲到加早退。每天寫寫稿、偶爾採訪,反正三點鐘的截稿過後便是自己的時間了。

  跟李唯森見面不多,他為了那次的事也不太理我,在其他朋友面前我們親熱得很,離開別人的視線就相對兩無言。

  當然,接小川的那天我們大夥兒都去了,他這次仍然是和女友一塊兒回來,他們倆都是獨生子女,家裡也都施加了「非得回來工作」的壓力,小川的話是「我沒意見,反正也捨不得你們。」

  他的工作單位家裡早已為他落實,就是他父親所在的部門。他那張文憑根本與工作性質無關,他也沒有忤逆家裡的意思,做個公務員是他父親為他鋪好的第一步。他的個性其實不太適合從政,但誰叫他老爸就這麼一個寶貝兒子呢?

  趁著還沒正式上班的空閒,小川抓緊時間跟我們一起瞎混,那段日子我們的身影遍及各個娛樂場所,酒吧迪廳茶室以及幾個比較火的休閒中心,無論雅俗都被我們玩了個通透。但我們還是不排斥很久以前常去的那個小飯館,甚至只有那兒才是感覺最好的地方,老闆也還是原來的那個中年人,他把我們幾個人的名字都還能叫出來:「呵,這不是小川嗎?還有你,高郁……那個黑小子是李唯森吧!」

  「您記性真好……」小川笑嘻嘻的跟人家勾肩搭背:「我們都挺想你的!」

  「哈哈,衝著你這張嘴,今天我請客!」

  「那就先謝了!不過還是留著吧,以後我們落魄了……再找您討這頓飯!」

  「你要這麼說……這頓飯我是沒機會請了,你們都會有出息的!」

  三個人的氣氛彷彿又回到了過去,小川是我和李唯森之間的一根線,把我們仨牢牢的拴在一起,有很多次小川刻意不帶女友,也不讓李唯森帶上自己的女友,他說這是只屬於我們的「MAN』S  TALK」。確實,在那些海闊天空的笑談中我感到快樂,甚至暫時忘記了很多事情:工作、性向、還有那個遙遠的李唯森,坐在面前的他們就是兩個好朋友,熟悉自然又親密。

  可只要小川沒空,李唯森就不會單獨找我,我工作、玩電腦或者睡覺;他忙什麼不知道,離開小川這個紐帶時我們幾乎沒有任何交集。

  某次的飯桌上他說現在正忙著找工作,退伍所分到的單位他跟本不想去,我好死不死搭了一句腔:「現在工作不是太好找,你先將就著上班吧。」

  他聽了以後半天沒作聲,等到小川上廁所的空檔才瞪我一眼:「我知道……你看不起我,我又沒求你什麼!」

  這下是輪到我說不出話來,只得點著一根煙移開視線,同時在心裡狠罵自己:「你說個什麼?真是多事!」

  沉默了幾分鐘之後,小川回到了桌上,問我們吃飯了到哪兒玩,李唯森對他擠眉弄眼的怪笑:「我有事呢!」

  小川和我則對看著「恍然大悟」:「哦!……飽暖思淫慾啊!」

  李唯森去幹他的「事」了,我和小川一起玩了會撞球,喝了杯咖啡,隨後各自回家。

  大概是當晚的十一點左右,我的大門被敲得很響,我還以為是工作上有什麼急事連忙跑去開門。可門一打開我就愣住了:來找我的居然是李唯森。

  他什麼話也沒說,就那麼跌跌撞撞直接走進了我的房間,我看他那副樣子是喝酒了,而且還過量了。

  我想了想,還是上前扶住了他:「……你喝了多少?怎麼成這樣了?」

  「……沒多少……」他粗聲回答著把我使勁拽到身前:「……床呢?……床在哪兒……我想睡覺……」

  我好不容易把他「平穩」的扶到床上,問他:「想不想吐?」

  「……不想……好像還行……」

  「我……讓你女朋友來接你。」我猶豫了一下,拿起了床邊的電話,儘管已經很晚了,讓他女朋友出來不太合適,可我想不出別的處理辦法。

  果然……我拿著電話的手被他掰開了:「……她院裡……關門了……」

  「那我讓小川來。」我再度在電話上撥打那個熟悉的號碼,反正不能讓他單獨待在這兒。

  「你他媽放手!」他幾乎是跳起來使出蠻力把電話搶過去,還「砰」一聲摔到了床腳下:「這麼見不得我?老子我今天不走了!你能怎麼著?」

  大醉如泥的他眼神很兇猛,看著我的樣子就像武俠小說裡描繪的那種「仇人相見、分外眼紅。」

  我忍住氣惱和自嘲告訴自己:他醉了,別跟他計較。

  「那你睡覺吧,我出去。」我慢慢的站起來,把電話機壓好,準備到另一間房裡來個眼不見為淨。

  「不准出去……我要跟你『睡覺』!」他刻意加重那兩個字的聲調,同時狠抱住我的腰往床上拖。

  我立刻回身給了他一拳,可還是敵不過這個醉到不怕疼的傢伙,他連個「痛」字都沒說就把我壓在身下亂摸亂捏,嘴裡的話斷斷續續:「……躲我……你媽的……什麼東西……看不起我……干死你……看你還……拽不拽……」

  我最起碼打了他十幾下,也踢了他好幾下,但身上的衣服還是越來越少,當我實在打不下手的時候他突然不動了,我吃了一驚,推著他問:「你沒事吧?……李唯森!李唯森!」

  沒有反應,他好像是昏了……不,他是真的睡著了,他的鼻息變得沉緩綿長,眼睛也閉著,看起來全沒有剛才那種野獸般的攻擊性,而他的手還放在我的腰上,我的長褲已經被褪至膝蓋。這個莫名其妙的場面讓我發了會兒愣,然後用力將他推開一邊,再把自己弄得整齊了一些。

  走之前我還是給他蓋上了被子,他無意識抓著我的手湊上那張因酒意而紅透的臉,也許因為我的手很涼,所以靠得挺舒服。在手背磨蹭的嘴唇既柔軟又熾熱,我一時間恍惚了起來,但最後我甩開了他,非常安靜地離開那個房間。

  那一晚我無法入睡,一直清醒的睜大雙眼,隔壁房間偶爾傳來模糊的聲音,他好像在說什麼夢話,內容想必是與我無關,就算有,也不會是好話吧。

  第二天一大早,我穿得嚴嚴實實去了他那邊,他早就醒了,半躺著身體看我遠遠坐在床沿,臉上的表情居然頗有點脆弱和委屈:「……你幹嘛老不理我?我就這麼討厭?」

  他這樣的眼神是我最害怕的,可逃跑已經來不及,我一瞬間回到了很久以前,他纏著我陪他跳舞的那會兒,我的心被一種溫軟的東西死死揪住,明知道要糟也管不住自己的嘴:「……我沒有。」

  「那……坐過來點。」

  我失去了控制自己的能力,就那麼乖乖的緊靠在他身邊,他眼睛一眨不眨的凝視我,手指撫上我的唇角:「你全身上下,就是這個地方最好看……」

  我幾乎開始發抖,因為我害怕,我又感到了不可自制的眩暈,眼睜睜看他的嘴貼過來可就是躲不開,這是他第一次如此溫柔的吻我。他濡濕的舌尖輕劃過我的唇齒,我傻乎乎的閉上了眼,然後……就是我有生以來最投入最激動的時刻,我的心跳快得連自己都害臊,他吻我的方式不再是強硬霸道,而是含著濃烈的色情意味,我全身發軟的癱在他身上不能再思考,下體的反應也異常直接。我從來沒想到接個吻會有這種效果,似乎性感帶全跑到了舌頭上。

  急促的喘息中他翻身把我壓在床上,手忙腳亂的脫去我們倆週身的衣物,當我一絲不掛之後他的動作又變得急迫起來,只稍稍猶豫就在我兩腿間埋下了頭為我口交。

  我做夢都沒想到他會這麼做,急得整個人拚命向後縮,他摁住我的腰抬起頭,一副不以為然的口氣:「躲什麼?這又沒什麼大不了的……」

  說完這句話他繼續埋頭苦幹,源源不絕的快感俘獲了我的理智,我實在忍不住低低的嗯了兩聲,這種聲音反倒像鼓勵了他,嘴上吸得越來越用力,我終於小聲的呻吟起來:「……嗯……停……停……別弄了……」

  在這種超強的刺激下,我用不了太長時間就繳了械,好在我及時推開了他的頭,他把那些液體掬在手心向另一個地方塗抹,我兩條腿也被他壓至胸前。這個姿勢極不舒服,更別說他立刻就闖了進去,我極力壓抑住痛呼的欲望,好讓他痛快淋漓的享受,可他對我說:「你怎麼不出聲,叫出來啊!」

  總之我和他在這方面的配合度還很低,原因出於我根本討厭那種接受的行為,我無從想像G片和小說上那些被干的一方所描述的快感,就我的這幾次經歷,除了疼痛和屈辱沒有任何別的感覺。

  一夜沒睡加上如此厲害的體力消耗,等他做完我已經累得不想動彈,但他只休息了半小時的樣子就恢復了精神,再次發揮纏功讓我教他上網。

  我無奈的坐起身,他接下來的話卻是超級經典:

  「高郁,快起來教我上網!」

  「……我好累,讓我睡會兒行嗎……」

  「起來嘛……對了,網上有毛片可以看吧?」

  「……你說什麼?」

  「呵呵,別說你不想,肯定偷偷看了不少了!」

  「……………………」

  我足足看了他幾分鐘,還真是說不出話來,乾脆倒頭拉上了被子,任他自便。

  被窩之外的他在我身邊坐了很久,最後對著我的方向說了一句:「……神經」,就「踢踢踏踏」的走掉了,我埋在被子下面痛罵自己:「高郁,你為什麼這麼賤!」  

第六章

  「沒事兒吧?我過分了點……別生氣……」

  「我是同性戀。」

  「……什麼?」

  經過那天,我又對自己來了個完全而徹底的痛定思痛,之後的結論還是老一套:我得避著他。

  腦袋清醒了以後我分析得頭頭是道,他跑過來纏我的原因不外乎這麼幾個:一,他以為我看不起他,還拿話擠兌他,心裡邊挺恨我所以要「報復」;二,我這段時間不搭理他,他有點不甘心;想證明他還是能「征服」我的;三,他女朋友太保守,男朋友又斷了線,性需要得不到滿足;四,工作聯繫得不順利,想證實一下自己在某方面是還有「能力」的;五……到這兒就不用再列舉了吧?

  他根本不是GAY,就算做盡了所有事,至多勉強是個雙的,我不能這麼粘粘乎乎的跟他耗下去。除非他只有我一個,否則我放棄,我無法忍受自己像古代宮廷裡,那種隨時隨地等待皇帝臨幸的宮女,揣著一顆寂寞芳心任他予取予求,末了還得畢恭畢敬說句「謝主隆恩」。

  從總總事實來看,對他來個深情告白純屬多餘,我只能接受兩種情況:要麼相愛,他從裡到外都是我的;要麼乾乾淨淨做個表面知己,除了聊天別無其他。老死不相往來還是不太現實,我們的朋友交情都有好幾年了,絕交這種事我拉不下臉,也沒法跟小川他們解釋,而且我對阿飛式的「突然想通」還抱有相當大的期望,那才是夢寐以求的最高境界。

  於是我再次開始了「冷落」行動,堅決不跟他單獨見面,每次有第三個人在旁邊才做做好友的樣子,就連小川上廁所我也跟著去,免得他抓著機會迷惑我的心志。他瞪我的時間越來越多,我知道他心裡在想什麼,不是罵我神經病就是覺得委屈,基本上他沒得罪我什麼啊……也是,有時候我都替他委屈,攤上這麼個該死的同性戀,喜歡他喜歡得要死卻又一個勁兒裝清高,明明眼一閉就可以躺到他懷裡什麼都不顧,也算完成了一場貫徹到底的癡情。

  我為了躲他,電話換成帶來電顯示的,大門也換成帶貓眼的,他找過我好幾次我都「不在」,再笨的人也能看出來我是故意的,有一次他在我門口罵了幾聲,其內容如下:「高郁你個神經病!我知道你在呢!你他媽出來!我哪兒對不起你了!混蛋!狗日的!#*%xx…………」

  我在門內靜靜的聽著,一邊聽一邊無聲的苦笑,我就這麼點出息可是沒辦法,我真是怕了他那種無辜的樣子,如果門一開,他軟軟的說上一句不怎麼樣的甜言蜜語,我還不又得暈菜?

  當然了,他找我不一定是為了那事,但我只能防患於未然,他興致一來隨便玩上一次,我就得花上千百倍的力氣反省,好讓自己從希望中再度抽身,前幾次的經驗把我折騰得太狠了。

  有過肉體接觸再要兩個人平安無事真的很難,不光是他,就連我自己也沒什麼把握。「再見亦是朋友」可以,但前提是再見的地方沒有床或者沙發什麼的,況且以他的自制力,可能要大庭廣眾作為後盾才確保萬無一失。

  小川來找我的時候,對我的新大門頗感疑惑:「你幹嘛換門?那個好像還行吧?」

  「壞了,所以換個結實點的,免得被人捶爛。」

  「呵呵,誰會那麼無聊啊?」

  進了屋我繼續躺在床上養神,小川百無聊賴打開我的電腦玩桌面小遊戲,我們有一句沒一句的聊著,小川把話題拉到了李唯森身上:「……高郁,那傢伙這段時間脾氣挺躁的,你發現沒有?」

  「是工作找得不順吧?」

  「可能是……不過聽說他家裡找了不少人,快解決了……」

  「解決就好,在哪兒呢?」

  「反正是國企吧,他準備去跑什麼汽配銷售,好像油水很足……」

  「適合他啊,可以出差又有錢拿,他那張嘴也能說……」

  「……那他還不滿意?老是陰著一張臉,搞不好跟女朋友吵架了吧?」

  「……我也不清楚,你多陪陪他就是了。」

  「我也要上班,唉,反正我們有空就找他唄。」

  「……嗯。」

  小川打膩了遊戲接著聽歌,鼠標在各個文件夾上點來點去,當他點進了我的「精選輯」時,我突然想起那裡面有「好東西」,那幾秒我簡直是渾身冒汗,趕緊讓小川退出來,他一臉好奇的問我:「裡面有什麼啊?秘密?」

  我乾笑著打哈哈:「不是……沒寫完的小說,亂七八糟的……等寫完了再給你看!」

  「哦,我等著你寫完就是了,加油吧!」小川不疑有他,又撥號上網,我收藏夾裡的「好站精選」可怎麼辦啊?

  「小川!幫我看看水開了沒有!」我總算想起爐子上燒了好一會兒的水,小川被我「淒厲」的叫聲嚇得彈跳而起直奔廚房,我則抓緊時間把一切「證據」隱藏起來,等他端來一碗下好的麵條,我已經抹淨了額上的汗面露微笑:「謝謝!」

  天知道,要是小川看見了那些東西會是怎樣的表情,那是我用來解決性需求的刺激品,其色情和暴力程度可想而知,我自己也寫過類似的小短篇在網上張貼,用詞越粗鄙就寫得越來勁,完全是一種發洩而已,也許在那些時刻我才是真實的,曾經跟李唯森作愛的那個我只是從前歲月留下的幻影。

  基於小川對李唯森的關心,那年的聖誕節我們是一大群朋友一起過,地點在我家。

  李唯森來的時候沒帶上女朋友,我當時心裡就犯愁,好在一天下來他倒沒什麼異常,連瞪我的頻率都相當低。

  下午的席上我不停勸他少喝點,好保證他可以清醒的離開,他當著大家的面這樣臭我:「高郁,你什麼時候成我老婆了?」

  聽了這種話我還能怎麼著,當然只能保護自己少喝點,免得待會兒犯錯誤。李唯森喝了好些白的,接著又喝下兩罐啤酒,飯還沒吃完就趴到沙發上去睡覺了。

  吃飽喝足再打了幾小時的撲克,終於到了趕他們回家的時候,我一個接一個的拜託都被他們逃掉,最後的希望是小川,可他自己也是女朋友攙著才出了門,我看著躺在沙發上的那個傢伙想了半天,只能硬把他叫醒再說。

  我一邊搖晃他一邊問他:「你是讓她來接你還是我幫你叫車?」

  他慢慢睜開眼看著我沒說話,眼神卻清醒得很,我一瞬間明白了他是在裝醉,氣得立刻轉身往房裡走,身後幽幽的響起了一句話:「我想你。」

  我停頓了一下,腦子有點暈,可還是壓住了回頭的欲望繼續往裡走,他又說了一句話:「跟我好好談一次行嗎?……我保證不亂來。」

  他的話不能相信,我知道的,所以我冷冷的回他的話:「……你以前答應過,還不是不作數。」

  「你就那麼記恨?跟我聊聊天都不行?」

  他這是狡猾的轉開了話題,我也知道,可我的腳在原地生了根,任他走近從後面環抱住我的腰,他的下巴在我頸窩處捻來捻去,就像我小時侯養過的那隻貓,引誘我又一次上了他的當。

  「……那好,我們好好的談,你先走開。」我好不容易逼著自己說了這句話,甩開他坐到沙發上。

  他想坐在我旁邊,當然被我趕到了對面:「就坐那邊,不准過來……你想談什麼?」

  「……你躲我是什麼意思,講清楚。」

  「沒什麼意思,就是沒空。」

  「你明明在家都不開門,我聽見你走路的聲音了。」

  「我……你聽錯了吧?」

  「小川跟你打電話的時候我在旁邊呢,我接著找你就沒人了……」

  「……我不想跟你做那種事,就這麼簡單。」

  「哪種事?」他理直氣壯的逼問我,人也站了起來:「當初你也沒說個不字,現在就清高了?我沒資格跟你玩了?大記者!」

  面對他一臉氣憤,我只能怪自己糊塗,為什麼當時不強硬的拒絕他。我像看一個陌生人那樣看了他三秒,然後冷笑著對他下逐客令:「說完了?你可以走了。」

  「……默認了?那我也用不著對你客氣了!」

  他首先煽了我一巴掌,使的勁挺大,讓我順勢倒在了沙發上。我坐起來正要回手,他就撲在我身上撕扯我的毛衣,趁我的頭套在裡面出不來,他又結結實實給了我肚子一拳,這一下讓我半天沒緩過氣,差點暈了。

  等我回過神的時候他已經把我整個翻過去壓在身下,兩條手臂被他扭在背後用膝蓋鉗制住,褲子也被死命往下扯,他幾乎是一次性讓我的下半身徹底暴露,接觸到冷空氣的皮膚很難受,我終於破口大罵:「你他媽放開我!混蛋!」

  「我沒你渾!」他還有空閒回嘴,抓起我的頭髮帶著整個腦袋往沙發沿上用力磕了一下,腦門傳來一陣劇痛,我頭暈目眩的閉上了嘴。

  再後來,他直接把那個東西送進了我的身體,沒有任何前戲或潤滑,我咬緊牙關任他衝撞,可眼睛即使閉著也流出了某種液體,其實他從進入到射精總共才四、五分鐘,我的感覺上卻很漫長,這種行為……就是強姦,赤裸裸的強姦,但在他看來只是一種力量的征服而已吧。

  等他心滿意足的從我身上下來,我的眼淚也早就乾涸,我的語氣依然冷淡平靜:「你滾。」

  他把我半抱著扶起來,尚算溫柔的動作掩不住眼中的自得,我陡然間心若死灰,說出了那個深藏在心底的秘密,聽到我的話他一下沒反應過來,接著話茬問:「……什麼?」

  「我說我是同、性、戀!你還不走?」我揮掉他停留在我唇角上的手,再次敘述這個我不願被人知道的事實。

  「那你……你的意思是、你對咱倆的事……是認真的?」他斷斷續續才能把話說完整,看著我的眼神震驚到極點。

  我再不開口,就那麼直直的對著他的眼,他也呆呆的對著我的眼,時間停頓了一小會,我們之間沒有發出半點聲音……突然,他跳起來就向外跑,連褲子上的拉鏈都保持著剛才的敞開狀態。

  在聖誕節請的一天假不好順延,我第二天照常上班,同事們看我的臉都犯嘀咕,可真開口問的只有我那個「師傅」,我說沒什麼事,遇到個搶劫的,也沒損失什麼,就拿走了身上的幾百塊錢,他拍著我的肩膀語重心長的勸我:「錢是身外之物,人沒事就好,別跟那種人爭強鬥狠知道嗎?」

  我唯唯諾諾的應著,努力保持完美的站姿,其實兩條腿一直打顫,身上那點傷倒沒什麼,就是頭特別暈,好像是得了感冒。中午我沒回去,趴在桌上休息了一會兒,下午很清閒,我總算支持到下班。準備回去的時候,站起來就是一陣天旋地轉,走起路來根本不像踩在實處,可我還是慢慢的走出了單位的大門。

  坐在計程車上我老想吐,司機還以為我暈車,問我要不要停在路邊,我說你只管快點兒開就是了,等到下車時我整個人真是翻江倒海,還好小川正來找我,連忙給了車錢再把我扶到了家。

  他手一摸到我額頭上就變了臉色,硬拉著我去醫院。測過體溫,燒得不算太高,三十九度八,他卻煞有介事押著我輸液,一邊等我一邊嘮叨了大半天問我怎麼回事,我只得把那個爛透的解釋重複了一次。

  「……被人搶?那你怎麼還感冒了?」小川的心思突然變得細膩起來,揪住我話裡的小疑點。

  「我……我不甘心,找那傢伙找了半夜沒找著……要是逮著他我讓他好看!」

  「……切,值得嗎?弄得自己成這樣了!」

  「……也沒怎麼樣嘛……」

  「還沒怎麼樣!要是我不拖著你來,再延誤下去還得了?」小川誇張的表情讓我心頭好暖,我微笑著對他說:「那……你是我的救命恩人嘍?」

  「呵呵,不敢……你也得多照顧一下自己啊,真是……」小川又開始嘮叨了,我老老實實的洗耳恭聽,根本沒有其他選擇。

  小川對我是全套服務,打完了針再送回家,聽說我沒吃東西還親手做了清淡的食物端到嘴邊,這種對待幼兒的方式真讓我有點窘,可他說:「你要嫌不好吃,我就不勉強你……」

  當然……不會多好吃,我再次領教了他「精彩」的廚藝,過後他滿臉期待的問我進步了沒,我點頭如搗蒜:「不錯!不錯!……你自己幹嘛不吃?」

  笑笑談談,不知不覺天色晚了,小川交待我一定要吃那些開回來的藥,然後不算太放心的離開,臨走時還留了話:「我明天一下班就來監督你!」

  我拒絕的聲音被他甩在身後,也不知他聽沒聽見,安靜下來的房間尚留一絲餘溫,我的精神也好了很多,終於可以面對還沒來得及細想的事。

  這一次應該是真正的結束,我把那個傢伙嚇得拔腿飛奔了,跟我想的一樣,他根本就不是,所以才會那麼震驚吧,他那一刻的表現完全在我意料之內,真的沒什麼大不了。比起他那種曖昧柔軟的眼神,我寧願他從此視我為異類,被他厭惡憎恨好過終日夾纏不清。這已經是我的終極手段,做不成人就乾脆做鬼,死透玩完再無復活的餘地。不光是對他,更主要的是我不想再姑息自己,用盡借口仍然割捨不去,玩純情玩瀟灑玩隔離最後玩到了暴力,任誰都要笑到肚痛,笑我這個做作到極點的笨蛋,更別說他跑掉的時候沒有回頭看我一眼。

  那個瞬間我真的心死,就算過往記憶仍能延續一世也決不後悔這日所為,反而有種塵埃落定的輕鬆,因為我實在太累,完全與他無尤、是我庸人自擾,或者……就算他也已被我傷到。細想他的種種作為,就某方面而言他是在乎我的,而是我從未真正把他只當作朋友,如果能回到那個「遊戲」之前,我可以沉默在他身邊直到一生完結,可發生了就是發生了,我再不能無慾無求,我的醜陋越來越清楚的暴露,這樣的我連自己都無法承受,那麼就讓我再醜陋一點,我做不到的放棄交給他來做。

  無論用什麼方法,徹底結束就好,那一刻我只有這個念頭,「突然想通」依然是最高境界,我卻只是個塵俗凡夫--就算是他暴力過後施捨的溫柔,我居然也為之心動,這樣不可救藥的我還能做什麼?

  我如此卑微但又過分貪心,他轉身以前我甚至還殘留著一點幻想,如果……他能說一句「我不在乎」,我會接著希望他說愛我,再接著……希望他甩掉現在的女友,甩掉所有的一切,身邊只留下我,從此生命中只有我……於是他轉身以後,我慶幸他沒有滿足我的幻想,沒有注意我飢渴的眼神,更沒有機會見識到我歇斯底里的、瘋狂的將來。

  對小川、對老爸,我的正常是因為他們在乎我;對老媽,我告訴了自己無數次是我不要她;對李唯森,我用的還是那一套,但到頭來全是作繭自縛,亦可算應有此報,這麼病態的人活該被這麼折騰,免得有餘力去害別人。

  這幾年的時光,算是老天給我的教訓,我安心領受、一併來個微笑謝幕。我真的受夠了,無論是他還是我,我所謂的自尊到昨夜為止已崩潰得乾淨徹底,得再花上同等的時間培養我最初的自負,那是個異常艱巨的任務,由他來鞭策肯定是不成的,幸運的是事實證明他選擇了棄權。

  ……想了一大堆要命的東西,我也反省得有個眉目了,接著打開電腦在網上東看西跑、到處留情,感冒症狀已經不是太明顯,就是連接椅子的那個部位開始感覺到疼,我挪開身體半坐著跟網友眉來眼去。不一會兒有個陌生的傢伙問我:「想不想419?我年輕英俊、體院畢業、電話是xxxxxx」

  我回他:「我只做1,不做0,有意請與我聯繫。」

  「……………………………………………………」

  如此粗俗無禮的回話當然得不到反應,不被人破口大罵就很幸運了,我自嘲的笑笑便下網關機。

  元旦我跟老爸他們一起過,吃了飯一起逛街,老爸是一臉高興跟在阿姨身邊,我是捨命陪君子,走著走著就碰到了李唯森。還真是巧,那麼大幾條街偏偏就碰上他。

  他正陪女朋友買皮包,看見我以後臉上皮笑肉不笑的動了一下,我回了他一個同樣的表情,然後彼此擦肩而過,很容易也很自然,沒有半分尷尬。老爸還問我現在跟他們玩得怎麼樣,我說還是那樣,關係好著呢。

  此後輾轉過了幾個月我總共才見了他兩、三次,小川說他一上班就開始出差了,經常不在,這種情況讓我越來越安心,失眠的毛病也漸漸好了起來,就算想起那些和他擁抱過的夜晚都不再激動。

  到了那一年的初夏,我覺得自己已經完全放下了。時間是可以淡漠一切的東西,我曾經懷疑過這種說法,但那段日子我對說出這句話的人心悅誠服,忙於工作的我幾乎沒有太多空閒搭理自己的心情,由於我們的那份報紙擴充了版面而沒增加人手,整個單位就那麼二十來人,我是什麼活兒都願意幹,雖說工資不和政府掛鉤,拉贊助還是有一點獎金的,不管缺不缺這份錢,關鍵是充實了不少。其實拉贊助這回事和推銷差不多,嘴太滑不見得是好事,我拉的那幾個客戶都是靠禮貌加信用,我不覺得跟生意人交往有多銅臭,他們最大的優點就是特別守時,辦事效率相當高,比我們單位那些老滑頭順眼多了。幹了幾單活,我乾脆跳到了經濟部,跟其他三個年輕人專跑「經濟業務」,他們問我學新聞的怎麼跑起經濟了,我說這個叫響應當今潮流:一專多能。

  將近六月,氣候變得炎熱許多,我業務完成得不錯,經老總特許不用天天上班,樂得在家裡猛劈「羅馬」、「魔法門」什麼的,閒暇時寫點興之所至的東西,過得不知多舒服。小川對我這種生活羨慕得要死,說他每天必須打扮得方方正正去報到,一到單位就要為領導打雜,我以過來人的姿態「教導」他:「小川同志,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再說我當初也沒少幹這種活兒啊!」

  某天我正玩遊戲玩到快通關,不知誰死命摁我的門鈴,那遊戲不能暫停,我簡直手忙腳亂,可最終還是去開門了。從貓眼裡我看見了一個很久不見的人:李唯森。

  那時候我對自己特有信心,連猶豫都沒有就立刻拉開門,燈光掩映下的他一臉疲憊,我愣了一下,平平淡淡的跟他說起了話:「……是你啊?」

  「是我。怎麼,不想讓我進門?」

  「……呵呵,哪能呢。」

  「我累得要死,剛出差回來。」

  「……進來吧。」

  他的態度也挺平淡,好像根本忘了我那次說的話,自顧自脫鞋、進屋,再直接走進我房間,重重躺在了我的那張小床上:「……好舒服……真是累死我了……」

  他連說了幾個累,我才對著他臉上看過去——頭髮變得有點長,鬍渣也冒在外面,顯得有點邋遢。

  「……唔,你的枕頭怎麼是香的?有女孩來過?」他懶洋洋的問我,鼻子在枕頭上用力嗅了幾下。

  「沒有……我今天……剛洗過頭……」我繼續坐在電腦前奮戰,嘴裡有一句沒一句的搭腔。

  「我想睡一會兒,可以吧?」

  「……嗯,待會兒……我叫你。」

  「我想……你陪我,行嗎?」

  我震驚的轉過頭,他苦笑著繼續開口:「你放心,就算你有那個心我也沒精力了……」

  「……那你想幹嘛?」我疑惑的很,眼神在他臉上審視了好久。

  「不相信我?唉……算了,我眼睛都睜不開了……」他躺了下去,用那個有點濕的枕頭壓住了半邊臉:「……我給你留點地方……」

  他緊緊的睡在裡側,那麼小的床都讓他空出了一半。我接著玩了會遊戲,到實在撐不住的時候就躺上了那張床,我自己都不知道我是不是瘋了。

  睡到迷迷糊糊,他的雙手從背後伸過來摟住了我,沒摸到任何不該摸的地方,只是手上的力挺大,我熱得不行,推了他幾下可他紋絲不動,後來也將就著睡熟了。

  半夜裡我醒了一次,窗口透進的月光照在他蜷縮著的身體上,這張小床睡下兩個大男人是太擠了,我想掰開他的手換房去睡,他的夢話阻止了我的行動:「……嗯……別鬧……」

  他睡著的臉疲倦然而滿足,還帶著一點天真的笑意,想來……是做了什麼好夢吧。

  那個夜晚就像一段模糊的夢境,我次日起床時他早就不在了,只在枕頭上留下了一點我曾經熟悉的氣味,此後又是個把月沒聯繫。我真不知道他什麼目的,當了一段時間的陌路人又突然跑來,而且什麼都沒干只是純睡覺,過後一個字沒有再度消失,就好像一部小說結尾得毛裡毛糙,未收攏的情節都撂在那兒了。我不敢想太多,就當他是一時累透了所以隨便找個地方休息,儘管這個理由不太符合現實邏輯,反正……我還是自由自在過我的清閒日子得了,以免好好的平復期又來橫生枝節。

  天氣越來越熱,白天裡我不大出門,一到晚上就跟小川他們或是幾個年輕同事一起玩,唱唱歌、吃吃冰,一混就是好幾個小時。偶爾我也跟客戶出去吃飯,買單的時候自然是搶著付賬,有一個跟我挺有點交情、年紀也才比我大上幾歲,最喜歡當面調侃我:「你這個帳能不能報銷啊?」

  我對他也放肆得很:「你在廣告上多砸點錢就是了,我私人請你吃多少都沒問題。」

  「我知道你那點心思,放心,下次續約我包你一年!」

  「……你小子,就不忘佔我便宜……咱們這回可說定了?」

  「呵呵,定了……」

  拿著剛出爐的獎金,我把家裡裝上了空調,待在家更舒服了,就是空氣挺差。我的煙量是每天一包,一個月三百塊煙錢雷打不動,屋子裡老是煙霧瀰漫,小川不止一次勸我少抽點,說怕我得肺癌,我心裡不以為然但還是照他的意思去檢查了一下,結果完全健康,肺上連個黑點都沒有。從醫院出來以後他總算嘮叨得少了點,高高興興拉著我去吃飯了。

  再次見到李唯森,是在七月初,他來之前打了個電話,說有東西要送給我,我有點詫異——從認識他開始,我都沒想過他會送我什麼。

  等我看見他的「禮物」就更詫異了,他送給我的是一版影碟:《春光乍洩》。這個片子我知道,也看過一個爛到極點的盜版,其畫面效果簡直慘不忍睹,根本看不清主角的臉,放了幾分鐘我就拿出來了。我不明白他送這個給我到底什麼意思,諷刺?寬容?還是無意中買錯?

  當然我還是接過來放到桌上,什麼都沒說,倒是他坐在我床上一直看著我:「……你不喜歡?」

  「……還行。」

  「我也不知道是不是正版,反正效果挺好的。」

  「……你看了?」

  「呵呵,一共三種版面,我讓老闆輪著放,就這版最好,旁邊還有好多人盯著我呢……我不好意思讓他放完,剩下的跟你一塊兒看。」

  「你……幹嘛要跟我一塊兒看?你家沒影碟機?」

  「我就想在你這兒看……」

  他一邊說著話一邊起身打開那套「家庭影院」,再飛速跑回來坐到我身邊。

  開頭就是一小段床戲,我這回算是看清楚了,很不自在的往旁挪開了點距離,他悶笑一聲,評論起畫面上的主角:「他們倆身材都不錯,不過比我們還差點……」

  我裝作沒聽到,只管目不斜視對著正前方,劇情一幕幕發展,我一直忍著不開口說話,任他一個人時不時發出笑聲。每到何寶榮跟黎耀輝之間糾纏不清的時候,他都會笑得話都說不連貫:「這倆傢伙……哈哈……真他媽絕!……這個何什麼的……真是高!哈哈……有意思……」

  可是我只能看到黎耀輝那無可奈何的掙脫,和無可奈何的陷入。他的眼神那麼沉默那麼痛苦,卻總是滿足於何的一點點在乎,如此悲哀的黎耀輝讓我笑不出來。

  當劇情進行到那個午後,斑駁的陽光下他們慢慢跳舞,我的心情突然灰暗至終點,低下頭對李唯森說了一句話:「……關掉……我不想看了……」

  「……你又怎麼了?看得好好的……」

  他的一隻手臂伸過來輕挽住我的肩,另一隻手托起我的下巴:「……不要再鬧了,我有話跟你說……」

  隨著這句話,他的嘴唇貼在了我臉上,極輕的碰觸之後再向下移動,最後來到的地方是我的嘴。

  僅僅是一種貼合,而沒有任何別的,這種舉動使我無意識的呆了幾秒鐘,搞不清自己到底身處哪個時空。

  「……我想……我也是喜歡你的,否則……我不會這樣親你。」

  他說什麼?我一時間反應不過來,兀自盯著他微笑的臉,他好像有點窘,但還是解釋了剛才的話:「我這話是認真的,你聽清楚了吧……呵,太肉麻了,我不會再說了……」

  「……那……」我腦子再次暈得一塌糊塗:「……那……」

  「『那』什麼啊……你還不表示表示?先親我一下吧!」

  我還在發愣,他已經湊上了那張熱熱的嘴,同時湊上的還有他整個人:「……高郁,我真的想你,出差的時候就老在想……你想我嗎?」

  「……我……你……」

  「你怎麼傻了?快點脫衣服!」他興致勃勃的幫起我的忙,身體深處壓抑了很久的欲望一瞬間復甦,我用餘下的理智明白了一件事:我的過去終於完美,我終於可以不再被動。

  所以,接下來的過程中我主動撫摸了他的身體,也很自然的把他壓在了身下,他臉紅著說「還算公平」,就沒有多作抗拒。

  這是我第一次進入他,但我生理上並沒有得到完全的享受,我一直在注意他的感覺,我快感的來源是他忍耐或快樂的表情。為此我幾乎用上了所有的理論經驗:很長時間的潤滑和擴展、按摩前列腺、極緩慢的初次插入……他看著我滿頭大汗的樣子頗有些於心不忍,說你就放鬆了干吧,我只能喘息著苦笑搖頭,如果讓他因為這個而受傷,我不會原諒自己。

  最後他在我之前抵達了性的彼岸,全身顫抖抱著我不停的亂吻,那幾秒鐘內我滿足得如同得到了全世界--他是我的,就算只在這一刻;而我的身體當時非常辛苦,可能因為太緊張所以遲遲釋放不了,維持了很久的充血狀態真是別提多難受,實在沒辦法……我只得自己解決掉,他問我到底怎麼了,神勇得有些過分,我又是一陣尷尬的苦笑,他永遠都不會知道我等這天等了多久,又會把這一天珍藏多久,這不僅僅是一次性交,而是我被他真心喜歡過的證明。儘管我不期望他會有什麼貞操上的觀念,可我希望他永遠都記得這一天,曾經有一個男人,讓他在接受的體位也能達到高潮。  我也相信,他這輩子都不會讓第二個男人對他這麼做,我是唯一「干」過他的人,這個說法非常粗鄙但很真實。我和他在這一點上應該一樣,不是有真正的感情,絕不會躺在人下。

  他在自尊上可能還是有點受損,完了以後老半天沒說話,等到天快黑了才起來洗澡。反正我們倆個子差不多,他穿著我的T恤從浴室裡慢騰騰的出來,我微笑著問他餓了嗎,他略帶幽怨的瞪我一眼:「……嗯,你去做飯!」

  吃飽喝足,我們擠在那張小床上繼續看片子,先前誰還注意得到它後來講了什麼?整個看完,我為黎耀輝高興但也有些遺憾,何寶榮應該是愛他的,如果他們再重新開始的話又會怎樣呢?

  說了會話,李唯森猶豫著告訴我他嫂子前幾天生了孩子,是個女孩,言下之意就是他作為家裡最後的希望,肯定得結婚。

  我笑笑讓他接著講,他眼神有點混亂的看著我:「在我心裡你跟別人是不一樣,所以……我更不能騙你,我放不下你,但也放不下她……起初我沒想跟她認真,可她對我太好了,我……我腦子很亂,不知道該怎麼做,你比我成熟,還是你幫我拿主意吧?」

  現實真是來得太快,他居然讓我告訴他怎麼做,難道我說你乾脆甩了她,一輩子別結婚?

  想了好一會兒,我尚算冷靜玩起那老一套:「……那是你的事。」

  「難道不是你的事?」

  「……那好,你一心一意對她,我們倆……只做朋友。」

  「……這個……我做不到,我就想像現在這樣!」

  他大聲拒絕了我,任性與自私的臉在我眼裡依然可愛。

  我第三次苦笑,告訴他我不能接受,他理直氣壯的質問我:「你將來不是也得結婚嗎?」

  「我不會。你忘了我是個同性戀?我這輩子都不會結婚,我決定了,所以……你還是聽我的好了。」

  「我說了我做不到!……算了,我不跟你吵,我回去好好想想,改天再找你,你休息吧。」

  說完這句話,他快速的換上衣服離開了我家……看得出來,他在拚命壓抑跟我大吵一架的衝動,留下的我看著一床凌亂,不知道自己該哭還是該笑。  

        
第七章

  「高郁,你告訴我,你為什麼非得這樣?」

  「……我本來,就是這麼個人。」

  久違的失眠再次造訪,那天我又一整晚睡不著,收拾屋子的時候我把那版《春光乍洩》鎖進抽屜,對自己先前的感慨頗有幾分嘲諷,事不關己可以遺憾寬容,臨到自身卻那麼死心眼,我的任性和自私並不比李唯森少。我對他做的事不過是對自己的一個補償,為我的過去幾年劃上完美的句號,好讓自己可以無憾的離別。

  我在午後的陽光下微笑著擁抱了他,對他許下永不相忘的期望然後放棄他,這樣的我早已不是當初愛他到無爭無慾的那個少年,跟他作愛的時候我所想的是:我們沒有以後,今天就是完結,因此才能有條不紊的做完一切,他那句「喜歡」的意義僅在於「曾經」,我的人生決不會為這句話而有所改變--曾經……我的愛不再是單戀,他也愛過我,我們曾經是一對戀人,期限是一個下午……這就是他和我之間的全部,我一生中快樂的巔峰,儘管我看似浪漫的用心實際上非常卑劣。

  兩天之後我接到他的電話,內容是借出差的機會約我一起去四川玩,為期十天左右。

  我想了一下,告訴他我有工作要忙,任他纏了老半天也不鬆口。我聽見他在電話那頭狠捶桌子的聲音,隨後是一句充滿火藥味的話:「你不去我就找別人去了!」

  其實我當然有空,但我很明白一件事:如果這次我去了,就是默認了他的「提議」,我看不到自己的臉色,只能拚命控制語調力求其輕柔和緩:「……行啊,祝你們玩得開……」

  「心」字尚未出口,聽筒裡只剩盲音--他很性格的摔掉了我的電話。

  把無辜的電話慢慢壓好,我又開始收拾屋子,從廚房到客廳、從房間到浴室;扔垃圾、整理書櫃、把窗戶抹得一塵不染……平時沒幹完的活兒一會兒全干了,等拖地拖到第四遍,我實在找不出什麼沒做完的,只得把音箱音量開得很大,狂聽了一下午搖滾,牆壁上時不時傳來「咚咚」的敲擊聲,我也沒搭理一次。

  十天,彷彿很短可也太長,我一再壓抑自己揣測他們都做了些什麼,跟朋友在酒吧我經常走神,那暗藍色的燈光從來沒這麼討厭過,我總是拉他們早早換個地方喝酒,路邊的大排檔才能高高興興待著。

  熬了一個星期,我的黑眼圈越來越明顯,小川看見我的時候嚇得跳起來問我:「你撞邪了?」

  我說沒什麼,這幾天忙著跟人打牌,贏了不少,他給我當頭一喝:「你瘋了!什麼不好玩迷上賭博!」

  除了後悔找錯借口我還能怎麼樣?為了這個謊言我對小川發了幾百次誓:罪孽深重、洗心革面、下不為例、天地作證……為什麼我總會作繭自縛呢?難道這也是天生的?

  李唯森走後的第八天,我終於接到了他的電話:「高郁,出來吃飯,我回來了。」

  在一個頗為高檔的飯店,他點好了情侶套餐坐在靠窗的位子上等我,那樣子看起來既不像要談判,也不像要鬥狠,甚至還笑得很高興。

  我表情自然的坐在他對面,不無卑鄙為他的表現而難受--他玩得很開心?已經想通了?跟女友塵埃落定?即將擺酒設宴?

  無心吃著餐盤裡的美食,我一個人沉湎於那些暗沉的情緒,他說話的聲音在耳邊隱約掠過,我都沒仔細聽。

  「……高郁……高郁!你又瞎想什麼呢?聽見我的話了嗎?」

  「……你剛才說……」我茫然看向他笑咪咪的臉,手上的動作也停下了。

  他站起來給我倒酒,聲音湊近很多:「我一交貨就趕著回來,太想你了……」

  八二年的紅酒在杯中晃動,這小子真不惜工本,他今天到底有什麼陰謀?我睜大眼睛看著他不出聲,等他說出下面的正題,可他又規規矩矩的坐下了。

  「……我也沒怎麼玩,心裡不踏實,老想著……」

  說到這兒他停止了語言,我在桌下的腿突然感覺有點異樣——這傢伙的腳?慢慢爬上我的小腿,還在一直往上撩……

  我吃驚不小,眼睛瞪得更大,嘴也閒不住了:「……你幹嘛?……住手!」

  「呵呵,我的手好好的放在這兒,沒怎麼啊。」

  「不是……你別這樣,有話就……唔……李唯森!」

  我悶哼一聲,又連忙忍住……太過分了,他仗著腿長,已經攻擊到我的重點部位,我真不知他是從哪兒學的這麼大膽,這兒可是公共場合!雖然桌布挺長的,但還是太危險了,奇怪的是我生理和心理上都倍覺刺激……我的毛病也不小。

  「……怎麼?你不舒服?那就走吧。」明知我下面有了反應,他還故意裝關心,欺負我現在不敢站起來……我忍住洶湧的欲望,抬起腿狠踢了他一腳,這下是他「唔」了一聲,額上跟我一樣開始冒汗。

  「……你他媽……太狠了吧?」

  「……請注意……文明禮貌……」

  兩個狼狽的男人,一頓要命的晚餐,我們最後用眼神達成了一人退一步的協議。

  很不容易總算「平安」的站起了身,剩下的東西誰都沒心情吃,他一到餐廳門口就挽住了我的肩膀,嘴湊到我耳根處說了一句:「跟我上去。」

  「上哪兒?」我怒氣尤未平息,但不好在人前失禮。

  「……就是樓上……我訂了房,別浪費嘛……」

  「你!」原來早有預謀,我差點大叫出聲,他使勁摀住我的嘴,來往行人的目光令我無地自容。

  看我氣急敗壞的渾身都在抖,他這才鬆開了手,繼續那小小的音量對我擠眉弄眼:「去嘛……反正已經給了錢……」

  在這種最具誘惑力的攻勢下,我好像又快暈了,只得飛快移開發直的眼神:「……不去。」

  「你真是……你不去,我就在這兒親你!」

  他離譜的威脅讓我再次睜大眼睛:「……你……你敢?」

  「你看我敢不敢?」這小子玩渾的了?就喝了那麼點紅酒還不至於吧?

  「好吧……我跟你上去……」

  聽到這話那混蛋咧開了嘴,表情別提有多得意,我趕緊趁著他忘形的機會轉身就跑,早已生疏的短跑天賦瞬間回歸……跑出大門,我隨便叫了輛車,立馬讓司機開回我家。

  我這輩子還沒這麼丟臉過,李唯森今天完全是個纏著要糖吃的小孩,他以為這樣我們的問題就能解決?……也算是一種天真過頭的表現吧。

  坐在車上,我又想哭又想笑,複雜的心緒糾結成一團亂麻。我知道我肯定傷了他,但不能再順著他的意思了,他和我的一生不是一幕言情劇,用一點任性一點搞笑再加上一點成人的魅惑就可以換來皆大歡喜。若真能那樣,是多麼美麗的童話,難怪那些小女孩會沉迷並且相信,可我們……永遠不會屬於那個粉紅色的世界。

  回到家裡只有一片冷寂,這才是我將會延續下去的生活,每個人都這麼過日子,彼此無關痛癢,遇上了就打個招呼。

  電話在進門的一刻就響個不停,一直響了半個鐘頭,他還在扮演固執的情人,這也是將來可資回憶的幸福,我盯著那個電話機,每響一聲都止不住身體深處的顫慄,同時反覆告訴自己再等等。

  靜靜等待心亂過去,我訓練好一張冷面接起了它,那頭的李唯森居然也沒有大發雷霆,他的聲音淡淡的、冷冷的、灰灰的,聽不出任何熱情與激動。

  聽完他的話,我沉默了很久很久,連指尖都變得冰涼才緩慢的開口,平穩的音調就像對一個陌生人談起天氣或新聞。

  線路的那一頭,同樣是長久的沉默……不知到了幾點鐘,他輕輕放下電話,從此……再無以後。

  平平淡淡過了一個星期,我跑到單位把那一大筆該續的約簽了,領完回扣、獎金、工資,對老總說我專業素質太差,想從八月底開始出去進修一年。老總一臉的不以為然:「你業務上挺不錯的,進個什麼修啊?」

  「我畢竟是學新聞的,還想幹回老本行。」

  「你有什麼毛病吧?你現在拿的錢不是更多?」

  「……我自費、停薪,不用單位掏錢。」

  「那你不準備回來了?」

  「回啊,保證只去一年就回來上班。」

  「……得,就這樣吧,現在的年輕人真是……我也不做你的指望,你要本事大儘管留在外面!」

  「呵呵,我不是保證了嗎,我絕對不會。您就放我逍遙一年吧?回來以後您讓我幹嘛我就幹嘛!」

  講了一下午,我終於獲得老總的首肯,他到最後總算是開了點竅:「我說你小子是不是找個借口……專門出去旅遊啊?」

  當然了,我反正是自願停了薪,他才不管我到哪兒玩,就當是請了個長假唄,唯一的仁慈就是多發我一個月的工資,為這個我還挺感謝他。

  把這事定下來我輕鬆了很多,接著就聯繫學校,北方那個繁華的城市是我的目的地,隨便一抓就是一大把名牌,我也沒準備學出個什麼名堂,所謂的「進修」只是順便有個事兒好混,所以我還真是故意找了一個二流大學,跟他們講好只要上的課跟新聞媒體拉上點邊就行,只有天知道,我這趟到底是去幹什麼的。

  臨到我生日那天,我們三個人照例聚餐,我去的時候小川已經到了,一見我就告訴我李唯森這個月訂婚。

  我心裡早有準備,只是不懂他為什麼不直接結了,還玩什麼「訂婚」,老早就不時興的玩藝兒,嘴上則淡淡的說了一句:「他們也談了幾年,是該定下來了。」

  「可他還年輕得很,那麼早結婚有什麼好的?」小川一臉恐懼的說起「結婚」這兩個字:「老夫老妻?想起來都掉胃口!」

  「早結完結還不都要結?你的那個也不短了,什麼時候辦事?」

  「你饒了我吧,我可沒想那麼遠,我現在這樣挺好的。你的呢?怎麼還沒影啊?」

  「沒遇見有感覺的,勉強交一個還不如單身自在。」

  「呵呵,那倒也是……」

  說了這麼些閒話,李唯森也到了,西裝筆挺、氣色不錯,就是瘦了一點,小川賊兮兮的開他玩笑:「跟嫂子在四川玩得太開心了?可別操勞過度啊!」

  「切,我有你操勞?就差搬一塊兒住了!」

  仍然跟從前一樣的口吻,滿不在乎又帶點粗野,我笑著問小川是不是真的,他面紅耳赤的否認:「沒有!……只不過……週末去她那兒,我們又沒幹什麼!」

  李唯森笑得快岔氣:「高郁,你看小川多他媽可愛?孤男寡女的沒幹什麼?除非是你還差不……」

  我不動聲色瞄他一眼,他表情一僵,立刻轉移掉話題,剛才沒說完的那個字硬生生憋進了喉嚨,小川沒注意到我們的古怪,還在越描越黑:「我們就是睡覺了……不,是純睡覺!不是你們說的那種!」

  我只得狠敲了一下小川的頭:「得了,別說了,咱們吃飯!」

  菜一上,我們的啤酒也跟著上了,可小川的毛病又來了:「我去一下廁所!你們先別喝,等著我啊!」

  我真是哭笑不得:「你開始不去現在去?」

  「哎呀,這個啤酒……有聯想嘛!」

  我跟李唯森都忍不住皺眉唾罵他飛奔的背影:「噁心!」

  小川一走開,我們之間就安靜下來,過了幾分鐘李唯森才低聲開口:「你知道了吧?」

  「嗯,小川跟我說了。」我沒看他的臉,視線遠遠投向窗外的藍天。

  他好像在等我繼續說點什麼,可我老不出聲;他終於耐不住問我:「我訂婚,你沒話跟我說?」

  「……恭喜。」

  「就這樣?」

  「  ……剩下的得留到你結婚那天吧?」

  「………………………………」

  我也不願猜想他到底要聽什麼,只能跟他迂迴的做起天下最無聊的問答題。

  正當我們的氣氛變得僵硬之極,小川就回來救了我一命:「咦,你們在聊什麼?臉色這麼難看?」

  我勉強擠出笑容告訴他:「沒什麼,我們在說他訂婚的事兒,難免有點感慨嘛。」

  小川坐下來連連點頭:「就是啊,結這麼早的婚,我們以後都不好找你玩了!」

  李唯森比我更「正常」,笑得臉都歪了半邊:「有什麼不好找我的?歌照唱舞照跳,你們跟我什麼交情她又不是不知道!……再說,我這不是還沒結嗎!」

  「有這句話還差不多!」小川放下了心,又高興起來,作為一個好兄弟就該像他這樣,不是嗎?

  飯吃到一半,「恭喜」和「生日快樂」都一一上演完畢,我舉著杯子告訴他們我要出去一段時間,小川驚訝的問我什麼時候、有多久,李唯森則是停下了筷子面無表情的看著我。

  「下個月走……大概一年吧,希望……趕得及喝喜酒。」

  「……你放心,我一定會請到你,你和小川這兩個伴郎缺一不可……我們是什麼關係?你可不能不給這個面子!」

  聽得出來他刻意把話說的很慢,眼神也直直盯著我的臉,我幾乎使出所有的控制力才能正對上他的眼睛:「嗯,一定到。」

  「你走的時候我去送你?」

  「……不用了,你剛訂婚,小川來就行了。」

  「那我就不去了,祝你前程似錦、平步青雲!」

  小川聽著聽著好像覺得有點不對勁,眼睛在我和李唯森之間逡巡起來:「你們……李唯森,你是不是怪他沒早告訴我們?沒什麼啊,他又不是不回了……」

  我、李唯森,同時掛著一張笑臉對上了小川:「沒事、沒事!」

  ——也許,只有在這種時刻,我們才會如此默契。

  飯沒吃完,李唯森的擴機就響了,他離席用手機回擴之後說家裡有事要先走,我點點頭讓他自便,小川罵他不夠意思的話被我用眼色瞪回一半,等吃完飯、結完帳,小川硬是跟著我回了家。

  這個夜晚,我跟小川自然是一夕長談,他一再追問我和李唯森是不是有什麼心病沒講開,原來就有點犯嘀咕,我好像老避著李唯森,所以一直想問清楚,我們三個可是六、七年的交情了。

  我想不出什麼話,只能說我有事對不起李唯森,他剛退伍的那會兒我因為工作忙老放他鴿子,小川說這也沒什麼啊,道歉就是了,我含含糊糊的說我還罵過他不成器、沒出息、架也打過,總之我們的心病不是一天兩天,關係反正也不算太差,讓小川別管了。

  可小川把事兒都往自己身上拉:「他剛退伍的時候我還沒回來……要不然我多找他玩玩就不會弄得你們有矛盾……老這樣不是辦法啊……你們倆是我最鐵的兄弟……」

  「……我這次離開一段時間可能是好事,見得少了以後就會親熱點嘛……」

  「呵呵,這也是,我也多勸勸他……我可真捨不得你,去了那邊第一時間跟我聯絡哦!」

  「當然,我不找你找誰?」

  「呵呵……到了那邊,多認識幾個女生,最好帶一個回來!」

  「……我努力試試吧……」

  「憑你,還說這種沒志氣的話?就怕她們看見優良品種衝上來搶!」

  「我可不怎麼樣,對女孩子來說……我是最壞的男人。」

  「切,你瞎說什麼呢!過分謙虛就是虛偽了!」

  「……好了,別說這個了,咱們玩會兒遊戲!我跟你對打!」

  「玩就玩!誰怕誰啊!」

  八月份我見過李唯森一次,就在大傢伙兒為我餞行的桌上,他沒帶上準新娘,說是免得不讓他喝個痛快。酒過三巡,兄弟們都說了一大堆臨別贈語,他跟我碰杯時已經有點醉了:「……來……咱們干!……你可是我……最佩服的人了……你他媽……夠厲害……」

  我滿臉堆笑一飲而盡:「哪裡、哪裡……」

  「不用……謙虛了……你什麼事兒……做不了?哈哈……你把誰不是……提在手心裡玩?」

  一聽到這些話,朋友們的酒都醒了大半,眼睛直愣愣的看著我,小川趕緊扶住了他小聲勸解:「唯森,你喝多了……」

  「誰說我喝多了……我還能喝!高郁!我們一人吹一瓶!你給不給面子?」

  小川只好也看著我,用眼色暗示「別理他」,我想了一下,把沒開的啤酒拿了兩瓶擺在桌上:「行,咱們兩兄弟今天高興,喝多少都沒問題!」

  「這可是你說的!小川,叫人拿一箱過來!」

  「……唯森……高郁……你們別……」

  「小川,照他的意思,我這次要陪他盡興,你就別管了。」

  ……一瓶接一瓶的整個兒吹,我不記得到底喝了多少,最後的記憶是李唯森嘴裡沒別的話了,一個勁兒重複著三個字:「……為什麼……」

  我當時覺著這幾個字有點耳熟,但已經沒有什麼思維的能力了,據小川後來的敘述我是被兩個人架上車的,李唯森的情況也差不多,唯一的區別是我安安靜靜而他說著聽不清楚的胡話。

  我問小川別的朋友都說什麼了,小川苦笑:「就是纏著我問唄,我說你們前幾天吵了一架,沒什麼大事……他也真是的,當著這麼多人跟你拼酒……」

  我沉默了好一會兒,才開口對小川拜託:「……我走了以後,你別跟他提我的事兒行嗎?」

  「你們到底怎麼了?」

  「呵,你不是聽見他說了嗎?我耍了他,我根本沒把他當兄弟,他這樣也是對的。反正我和他都是你的兄弟,那不就行了?」

  「你怎麼耍他了?我看你們老是怪怪的……又不是有什麼深仇大恨……」

  「如果把我當兄弟,這件事就到此為止……小川,我不是說過嗎?你不用擔心,船到橋頭自然直,等我回來,大家那麼久不見就沒什麼了。」

  兩天以後我在小川和老爸的注視下坐上了火車,老爸對我的決定非常支持,年輕人多學點東西傍身比鐵飯碗更有用,他是這麼跟我說的,我有點不好意思說出真正的目的:玩、散心、不務正業。

  一覺醒來,我已置身那個北方城市,來接站的是一男一女兩個同學。說是同學,他們可都比我小,才十八、九歲,當然我的年紀沒有大到跟他們有代溝,笑笑談談還算合得來。

  學校的地點位於郊區,新建的教學樓和宿舍看著挺不錯的,這就是我選擇它的原因,跑來「進修」而已,我只要一張結業證了事,跟新聞本科的學生同教室聽課但不必為那張文憑奮鬥。

  像我這樣的也不止一個,上班幾年或將近十年的都有,說是進修不過找個借口出來休息療養,只不過他們比我多了一條——順便泡泡小妞。我們這種人是學校裡的有閒加有錢階級,儘管那些正規生老拿眼睛瞪我們,可心底裡多少也有點羨慕吧?

  我在學校話不多,跟同宿舍的那幾個「少爺」也只是口頭朋友,他們不過老拉我一起約女孩子吃飯,真正深交的朋友是十一晚會前夕認識的。

  那年的十一晚會我被校務處相中,明明非正式學生也非學生會成員,卻硬派我編排晚會的節目單,說幾個學校一起聯誼,我是被一群女孩推薦的首選「人材」,真他媽見了鬼,我只能勉為其難。

  那幾天,我整天困在排練室,不知哪個有創意的學生自作主張找來個樂隊。開始我是毫無興趣,敲敲打打吵得我受不了,可後來聽他們練了會自己的東西,覺著頗有點味道,一問之下他們住得不遠,而且有兩個還是附近學校的大二生。

  他們一共五個人,除了鼓手是臨時湊的以外其他幾人都住一塊,我每天跟他們聊一點,到晚會那天已經熟透了,我有時聽點搖滾可並不太精,那幾個小子卻是迷得發瘋,話題十回有九回得轉到音樂上。

  他們的節目之後,晚會上我隨便唱了首流行歌,一完了他們就拉著我「批鬥」:「你那個不是音樂,我們的才是!」

  我說不是就不是吧,沒什麼啊,他們不約而同面露不善:「你說什麼?你需要再教育!跟我們走!」

  「晚會還沒完呢,我得跟那些老傢伙交待一聲!還有你們的東西……」

  「早就收拾了……你還交待個什麼啊……」

  基本上,他們是七手八腳把我押往他們的住處,黑漆漆的夜路加上繞來繞去的胡同讓我記不住路:「喂,你們不是圖謀不軌吧?」

  「我們想謀殺你!害怕了?」

  說實話,我還真沒怎麼怕,到這兒來的一個多月我過得太平淡,所以對「刺激」這回事有種需求。

  到了他們的「家」,我簡直吃驚,屋子裡髒亂得要命就不說了,幾張床擠在一塊兒……床前居然還有一桌麻將正在打,幾個吞雲吐霧的男孩抬起頭看了我一眼又低下頭繼續奮戰,話倒是很自然的搭上:「……你哪兒的……沒來過啊……」、「……看著不像……」

  「他挺合眼,我們都覺得他不錯,可以發展……」

  「切,碰過吉他沒有?」

  我茫然回答:「沒有……我們那兒不太興玩這個……」

  「鍵盤?貝斯?鼓?」

  「……都沒有。」

  「那帶他來幹嘛?你們有病啊!」

  牌桌上說話特別沖的傢伙似乎是他們的主腦,一頭微曲的長髮漂染著一點紫色,五官談不上細緻卻有種剛勁的冷艷,膚色是那種久不見陽光的蒼白,聲音也是不健康的低沉中帶點沙啞,我對這種人……不可自控會產生性聯想。

  可能是我的眼光太直接,他又瞥了我一眼:「你是GAY?」

  我當時在滿室的煙霧裡有些失常,居然接了一句:「是又怎麼樣?」

  那兩個站我旁邊的大二生反應有點大,好奇的看著我的臉;屋子裡其餘的人卻都沒怎麼搭理我,該幹什麼幹什麼,這樣的情況倒把我嚇了一跳。

  「自己找地方坐,遮著我的光了。」

  那個傢伙面無表情的回到牌局上,帶我來的幾個人都「呵呵」的笑起來:「過來坐!我們打會兒撲克!」

  稀里糊塗的混了幾個小時,我話不多可精神不錯,曾經長久的失眠使我越熬越勇,最後有人倒在了床上,我則移到了麻將桌上。

  帶「混」的打法我很不習慣,那個傢伙老是罵我:「你會不會出啊!笨蛋!」

  坐我下家的一個男孩,短短的酒紅色頭髮,皮膚也有點蒼白,眼神很懶,勸他的聲音更懶,聽起來就像沒睡醒的感覺:「吵什麼?只管打你的就是了……」

  我感激的對他笑了一下,他微湊過臉在我耳邊低語,溫熱的氣息直入耳膜:「……我看上你了,有空找你去……」

  那個壞脾氣的傢伙冷笑一聲:「看上他了?我就知道!你他媽要浪也別在這兒!」

  我的眼光在他們之間轉來轉去找不到要領,另外那個男孩勸架的聲音也聽不出誠意:「林東、小畢……你們打完這圈再吵行嗎?」

  原來那個長髮的叫林東,我又多看了他兩眼,他瞪我的樣子就像一頭豹子要獵食,充滿凌厲的美感:「你跟他一塊兒滾!」

  那個小畢根本不理他,還是懶洋洋的對我使了個眼色:「別理他,他變態的。」

  「砰」的一聲……林東掀了桌子,對著小畢就是一拳:「我要你這種人幹嘛?整天發浪!你的鼓呢?到今天都沒影!」

  小畢抬起頭,嘴角有些腫,可說話的速度依舊慢條斯理:「我不是沒錢嗎?有錢了就有鼓。就你這種貨色,我還用跟你練?到時候直接上啊……」

  幾個睡在床上的男孩也埋怨起來、牆上傳來「咚咚」的敲擊聲、林東衝上去掐住了小畢的脖子……這個混亂的場面使我乾脆自己找了張床隨便一躺,不管了。

  聲音漸漸平息,我的意識也漸漸模糊,我就這麼朦朦朧朧的睡著了。

  第二天上午,我被一個懶懶的聲音從空白一片的夢中喚醒:

  「喂,你醒了沒有?我要吻你了……」

  「……你誰啊?」

  「你管我是誰,我來了哦……」

  睜開眼的同時那傢伙正在親我,連舌頭都跑進來了,我睡眼惺忪的看著他,唇齒間是清香的水果味,之後我也懶懶的笑著問了他一句話:「你沒艾滋吧?」

  「……如果有呢?」

  「沒什麼……你那個牌子的牙膏口感還不錯,待會兒借我用。」

第八章


  「……你怕不怕死?」

  「……有點怕,不是太怕。」

  「呵呵,我也是這樣……陪我一起死,好不好?」

  「……你的音樂怎麼辦?」

  「什麼他媽音樂……我早就完了,早就完了……」

  從此以後,我就跟這群人混在了一塊兒,缺課是常有的事,他們中的每一個人都知道我的性向但沒有人覺得我是異類,也許因為在別人眼裡我們都是異類。

  到了十二月份,我乾脆不怎麼上課,直接搬過去了,每天聽他們練會兒吉他、打打牌,差不多的時候出去隨便吃頓飯,回來了繼續瞎玩,時間太晚就各找各的床倒頭大睡。

  我去學校的機會越來越少,主要是為了收小川和老爸的信,遠離電腦的生活使信件再次有了地位。小川的信無非是「好想你」、「過得怎麼樣」,老爸的信裡倒是有一件大事:阿姨懷孕了,據查已經有兩個多月,也就是說我要有個弟弟或妹妹了,就我的私心當然是弟弟比妹妹好。

  小畢經常跟我搞得很親熱,甚至在一起做過愛,不過我們沒有太出格,頂多相互摩擦幾下了事。他說自己不是GAY也不是雙的,他崇尚的是性本身,他的理論怪怪的一大堆,核心部分就是「雌雄同體」,他覺得人類就是這麼一種生物,所以雙啊、同啊、異啊都是廢話;但跟我,他比起做愛更喜歡摟摟抱抱或者接吻什麼的,說那是「純粹的美學享受」,搞了半天那小子原來是學美術的,半路出家迷上了打鼓,職高一畢業死活不願再上學,背井離鄉到處找同好,跑到這兒已經好幾年了。我問他怎麼生活,他撇了撇嘴:「反正活得下去,這一帶玩地下音樂的哪個有錢,窮也要玩啊……」

  確實,這一帶的房子都很差,可年輕人十個有九個都「奇形怪狀」還背著吉他,也有混出了一點小名氣在酒吧裡表演的,但那些酬勞全部用在了樂器上,吃飯的問題總是最不被考慮的事情。

  林東的情況不知算比他們好還是更差,他是本地土生土長,家裡還有幾個小錢,就因為他迷這個弄得天天跟家裡吵,大學沒念完、女朋友也跟別人出國了,他反正是死不悔改,這段時間又離家出走,據說是今年以來的第四次了。他心裡的事別人都沒敢問,他那副爆裂的脾氣加上尖銳的言辭誰願意亂招惹?

  我最開始認識的幾個孩子比他們倆小,高中時跟林東同校,一直挺崇拜林東的個性,今年年初林東從家裡跑出來「投靠」他們,個個都舉雙手贊成。

  對於我,林東老是不愛搭理,但也看不出有多反感,就是看了我寫的一些東西後才多說了幾句話:「……沒意思,不夠勁,他們還說想用你的詞……什麼玩藝……你還是跟那個混蛋去瞎混吧!」

  他說的那個「混蛋」,自然是小畢,他們倆三天兩頭出狀況,不是罵就是打,小畢很少動手可說的話相當損,要麼直接消失兩、三天再回來,腰包裡多了些票子。我問他你都幹什麼了,他不緊不慢的回一句「找相好去了」就摟住我往床上倒。

  他身上的確留著一些交歡過後的痕跡,可在被窩裡他還是會挑逗我,我煩了以後就威脅他:「你他媽再惹我,小心我把我幹了!」

  他低聲笑著回答我的挑釁:「我不是不讓你幹,是你對我沒興趣,你想幹的是林東吧?」

  我面紅耳赤的堵他的嘴:「你小聲點,他就在旁邊呢!」

  他輕撥開我的手,沒看出有什麼陰謀,可轉眼就對著旁邊的那張床開口了:「喂!他有話跟你說!他想……」

  我唯一的選擇就是使勁把他拽進被子底下用嘴來征服他,在他急促的呼吸中往往能聽到林東冷冷的音調:「小點聲,真他媽吵死人了。」

  我不跟小畢做到最後,因為我當他是朋友,我也沒想過跟這屋裡的任何一個人發展到那一步,至於林東……性幻想是無罪的吧?再說我跟他關係算是最差的了,根本沒有什麼機會亂來。

  第一個有過實質關係的,是小畢的同鄉,我是陪小畢去他那玩兒。那個傢伙也是一頭長髮,貝斯玩得不錯,那雙靈活的手指把那四根弦撥弄得煞是狂亂,我不懂那個,就老老實實說了句:「我聽不懂,但很喜歡。」

  那小子放下貝斯,一臉酷樣問我:「你知道克魯亞克嗎?」

  我說知道一點,他就開始長篇大論,拉著我引為知己,他是個相當怪的人,說話時夾雜許多「on  the  road」中的片段,我估計他能把這篇小說整個背出來,說著說著他還喜歡走神,一個人自言自語即興做詩,小畢出去買了啤酒,回來時看見我一副無言以對的樣子差點笑出來,我瞪他一眼,他才加入戰團,可不一會兒就跟那小子聊起了性,這一點上他們是臭味相投,說生命中最重要的東西有兩樣:音樂、性。什麼愛情全是他媽的狗屁,只有激情才是真實的東西。

  我實在百無聊賴,正準備走人,他們偏拉著我喝啤酒,想想也行,比聽他們說話好混得多,等我們都喝了好幾罐以後那小子突然直接了當的開口:「我想跟你玩一次,不干就直說。」

  我愣了一下,看了看小畢,小畢笑嘻嘻的對那傢伙回絕:「他看不上你,而且……他不在下面的,你行嗎?」

  那小子對著半空吐了個煙圈,語調自然得很:「我無所謂,他愛怎麼幹就怎麼幹……不過勉強他就沒意思了,這種事得你情我願。」

  聽著這種論調,我覺得很輕鬆,心裡面開始有點猶豫,那小子身材也算不錯了,再說也不是朋友……小畢看我沒說話,笑著跟我咬耳朵:「他這兒有套子,就玩玩吧,我先回去……」

  最後的結果是我留下了,在那個連名字也不記得的貝斯手床上待了一夜。那小子靈活的部位不光是手,還有舌頭,那個地方也很緊窒。我進入的時候他很興奮,好像是真的有快感,我一邊奇怪、一邊瘋狂的抽動,他叫床的聲音簡直刺激極了,但直到我用力揪住他的頭髮時才感受到真正的性高潮。過後他稱讚我:「看不出來,你還是個真爺們!太爽了!」

  既然我已經放棄了那個愛過的人,走出這一步是必然的,那一晚的我沒有任何背叛的感覺,也許因為身體上的快感過於強烈,心裡面卻是空的,可能……性就是這麼一種東西,不能有任何感情或道德的顧慮,要用空的心去做方能到達極至。

  開了這次的禁,此後我陸陸續續跟不少人做過,有來無往的行為也沒引起他們的怨恨,我作愛時輕微的暴力舉動並不算太過分,反而可以增強性刺激,加上我這張欺騙性很強的臉,要找個露水情人實在不難。

  小畢沒管我這些,還樂於為我介紹好的,只是經常囑咐我:「千萬要記得防護措施,可別染上那個……」可真的衝動起來,忘記帶套子是常有的事,橫豎一條賤命,我是GAY還怕染上艾滋?

  回「家」睡的時間越來越少,朋友們大多對我的事有所耳聞,但也沒換個臉對我,據我所知他們的生活也不是一塵不染,區別在於我只找男的而他們是找女孩。

  到了年前,我基本上算是退了學,給小川和老爸的信上說我換了住處,以後直接寄到現在的地址,他們沒多懷疑我,只讓我注意身體,再有就是讓我回家過年,我想了好幾天還是決定不回了。

  儘管北方的冬天很冷,但感覺上比家鄉好熬得多,屋子裡早有暖氣,睡到日上三竿也不會凍醒。某個星期一,各人都去幹各人的事,我正因為前兩夜的疲累拚命補眠,外面傳來了一個陌生的聲音。

  這兒來來去去的陌生人很多,我也沒注意,繼續蒙頭大睡,可那人進來後一下就掀開了我的被子:「你還不起來!」

  我老不情願的坐起身,狠狠瞪了那個傢伙一眼。

  果然,那個男孩拍在我肩膀上的手尷尬的停在半空:「……對不起。」

  我仔細一看,這個男孩不像是常見的那種人,斯斯文文、個子很大,穿一件銀灰色的風衣,頭髮也沒帶上奇怪的色彩,於是我問他:「你是來找誰的?」

  男孩半天沒說話,老盯著我的臉,我那時已經很放浪了,直接掀起上衣展示事實:「我不是女的,要不要看下面?」

  「……我知道……不用了……」男孩的臉變得通紅,我不知為什麼想起了小川。

  所以,我微笑著回了他一句「對不起」,接著問他到底找誰。

  原來……他是林東的弟弟,家裡派他作代表把林東押回去過年,我記得小畢說是買了鼓,拉他們一起去排練了,可我不知道具體的地方。說著話,我從床邊的衣兜裡搜出起床前的必備品,他趕在我前面為我點火。

  他點火時的眼神和小動作讓我懷疑起來,故意碰了一下他的手,他又一次臉紅了。

  接下來我開門見山的問他:

  「……你是?」

  「是……是什麼?」

  「……呵呵,沒什麼,千萬別踏上這條路哦!」

  「……我、我明天再來。」

  他裝了下樣子就趕緊跑掉,不用說,我的猜想得到了證實--他是。

  想想他們的爸媽也挺慘的,大兒子玩地下音樂、小兒子又是個GAY,倒霉事全讓兩個老人家碰上了,在中國……這種情況可能十萬個家庭也找不出一個。

  等林東回來,我告訴他家裡派弟弟來找他了,他趁別人不在的空檔狠狠威脅我:「你不准打他的主意,要不然我廢了你!」

  我不知道他對他弟弟瞭解多少,只是在心裡嘀咕:「他不打我的主意就萬幸了……」

  林東這小子,對家裡人原來不錯啊,生怕我把他弟弟怎麼著,但第二天他弟弟再次找他的時候,他幾乎是咆哮著趕走了那個斯文的小孩,我似笑非笑的眼神領來他又一頓咆哮:「你那是什麼眼神!老子廢了你!」

  將近年關,那些「玩伴」走了一大半,我也變得老實了很多,整天陪幾個室友到處閒逛,最常去的地方是音像市場。他們特愛買打口磁帶和CD,小畢對這個挺熟,他以前賣過這個。據他說他沒賣過的東西很少,我開著玩笑說「包括你自己?」他還是那副懶懶的口氣:「是啊,有什麼大不了?」

  林東也跟我們一塊兒逛,他最喜歡的人是KURT  COBAIN,NIRVANA的靈魂,只要有他們的磁帶或CD他都會買下來。對他而言,COBAIN是個永遠的名字,儘管在九四年叫這個名字的人就已經死去。

  「死亡,是因為他的音樂早已到達巔峰,激情與爆炸都玩了個遍,再沒什麼好幹的了。」他以平靜的語調說起COBAIN的死,眼神卻充滿莫名的狂熱:「……能走到他這一步,才是最爽的。」

  我不知他說的到底是哪一步,音樂的巔峰還是吞槍自殺,所以我接著問了一句:「你該不會……想自殺吧?」

  冷冷的表情和聲音:「關你屁事!」

  其他的幾個男孩「噗」的齊聲輕笑,小畢則低聲挑釁:「怪胎!裝什麼啊……還敢比COBAIN,什麼玩藝兒……」

  難得這次林東沒發飆,只是一言不發的走開了,孤寂的背影如同一頭負傷的野獸,我碰了碰小畢:「你說的有點過分,他生氣了吧?」

  小畢對著我翻了個白眼:「……捨不得?他就是這副德性!」

  除了林東和我,所有人都得回家過年,包括小畢,他說好幾年沒回,估計這次不會再大吵了。於是臘月二十八那天室友聚餐,為他們送行也為我和林東提前團年。

  我們在自己的小屋裡搞了一大盆羊肉火鍋,喝的酒的自然是二鍋頭,雖然我一向喝不慣這種度數太高的,可那天也準備好了豁出去。

  可能因為小畢第二天就要走,對林東的態度好多了,對我更是難分難捨,主要是讓我好好照顧他那套新鼓。他們排練的地方在地下室,太潮濕,他好幾天以前就把鼓搬到了自己床上,晚上都和我擠著睡,我在酒意中輕佻的挑逗他:「我和它,誰重要?」

  他思考了好半天,第一次露出為難的表情:「……你可別怪我,還是它比較重要,不過……你是僅次於它的……」

  我大笑著狠拍他腦門:「你就不能說說謊?小心我拆了它!」

  「呵呵,你不會的,你可是我最相信的人,它就交給你照顧了!」

  席上每個人都很高興,只有林東安靜得有點反常,小畢交待完他的鼓,就把他那個髒兮兮的書包拿出來,在裡面掏出一個扁合遞給林東:「這個我也不帶走了,給你留著用。」

  我們都詫異得很,齊齊統一視線看向那個盒子,林東接過去就往兜裡塞,一個男孩追問他的話被堵著了:「這個不是你們玩的。」

  看我一臉好奇,小畢在我耳邊低語:「我這兒還有,你想試試的話待會兒一起抽。」

  笑笑鬧鬧吃完了「最後晚餐」,其他的孩子都回了,屋裡就剩下我們三個,小畢拿出了他身上的「寶貝」,原來就是幾根煙,只不過比普通的細很多,我猜測著問他:「大麻?」

  「嗯,抽一點沒事的,比藥丸還柔和。」

  確實,好像跟一般的香煙區別不大,根本沒什麼特殊的味兒,就是有點眩暈感,挺舒服的,可過後我們三個人又接著喝酒,那之後的事兒就大了。我暈暈乎乎在廁所吐了三、四十分鐘,直到第二天醒來頭還在痛,眼前是一張冷峻又性感的臉:「沒用!抽點草就成這樣了!」

  我斷斷續續問他:「……小畢呢……你沒去……送他?」

  「早滾了!你知不知道現在幾點!」

  「……哦……我口渴……」我慢慢的坐起身來,準備下床找水喝。

  「在這兒!」他兇惡的遞過一樣東西--滾燙的白開水。

  「……你燒的?」

  「我不能燒?」

  「呵呵……沒事、沒事……」

  正在我傻笑著喝水的時候,他弟弟又來找他了,說無論如何都讓他回家一趟,爸媽答應了不跟他吵,一邊跟他說著話一邊拿眼角的餘光偷瞄我,惹得林東狠狠給了他一巴掌:「滾蛋!我叫你不學好!你要敢讓爸媽知道你有這毛病……我就親手殺了你!」

  我連忙下床去勸,一併死死抱住林東的腰,他弟弟發了幾秒鐘的呆,終於跟他大聲對罵:「只准你有毛病?我就要聽話?不公平!你到底當不當我是你弟弟?這麼凶……還打我?我沒你這個哥哥!」

  說完那段洋洋灑灑的話,他弟弟頭也不回的跑了,剛才還暴跳如雷的林東突然安靜得令人擔心,他用力掙脫我的手臂,頭朝著牆壁躺到了自己的床上,此後再沒開口跟我講話。

  我一個人買了大堆菜丟在廚房,做好了就吃,桌上當然多擺了一副碗筷,等吃完了我就出去打電話,回來時桌子已經收拾得乾乾淨淨,一整天我們都是這麼相處的。

  到了年三十的上午,他一早就起來了,洗漱過後對還在被窩裡的我小聲說了幾個字:「……我回去一趟。」

  聽他的聲音非常疲憊,昨晚肯定是一夜沒睡,我回了他一個「嗯」就沒別的,他的腳步聲慢慢遠離這個臨時的「家」。

  想起來,這是我第一次獨自過年,好像也沒覺得寂寞什麼的,起床後我跑外面用IC卡跟家裡和朋友挨個兒打電話,除了李唯森,我讓小川為我轉達一聲「新年快樂」,也只有這樣是最好的吧?

  到晚上八點左右,外面飄起雪花,我自得其樂用那個小電視看春節晚會,可林東突然回來了,我錯鄂的看著他滿身的雪,小心翼翼的開口問他:「……又吵了?」

  他沒答話,直接脫下外套扔在沙發上,從兜裡掏出了那個扁盒,連著抽了好幾根大麻之後又吞了兩顆白色的藥丸,我有點急了,把那個盒子搶在手上使勁往外面扔:「你別這樣!」

  「你他媽找死!」他騰一聲站起來扯住我的衣領:「去撿回來!」

  「……我不撿,你也不准撿!」

  他盯著我看了好半天,那種眼神就像要把我一口吞下去,我敢發誓我背後肯定出了冷汗,可他最後鬆開了我,拿著他的吉他獨自坐到沙發上唱起了歌,是那首我很久之前就爛熟於心的「DON』T  CRY」,他一遍遍重複著那段悲傷的歌詞,好像永遠都不會停止,我呆站在旁邊不知該幹什麼。

  唱膩了歌,他的眼神變得有些迷茫,從抽屜裡找出一把小刀,右手攤開在桌上玩起了危險的遊戲,我沒辦法,只得又跑上去搶……那把刀很快橫在了我的脖子上。

  我們的對話真可算古怪之極,當他說到「完了……完了」的時候,終於放下了手裡的刀,我以為他會哭可他沒有,而是對我說出了更古怪的話:「……你想不想幹我?」

  我愣得沒話了,他則把手放在了自己的褲腰上開始解扣子:「……我今天有點犯賤……你不是想幹嗎……來啊……」

  「……你……你是我朋友,我不能跟你……」

  「什麼朋友?我沒朋友!」他對我大吼:「你到底幹不幹?我去找別人!」

  「……你找不到,今天過年。」我幾乎是慢條斯理說出這句話,可能受了小畢的不良影響,林東這小子磕藥了才會神智不清,我沒理由跟他一起瘋。

  「……那好,我接著玩那個……」他把刀又撿了起來,手放在桌子上,我看他的樣子不像是威脅我,倒像是已經瘋了,那把小刀在手指間起落的頻率越來越快,據我所知那是水果刀,相當鋒利,所以我不得不對他投降:「我答應你,先把刀放下!」

  他「哦」了一聲,把刀子隨手一甩,搖搖晃晃的走到床邊脫下褲子,身材的確一流,可我心裡不知為什麼很難受,一點興奮的感覺也沒有。

  他的要求是:「只管狠點、不准親嘴」,我全照他的意思做了,我的身體當然還是有感覺,畢竟他是我好一段時間的性幻想對象,從他的表現來看他並不是常做這種事,接受得非常困難,但即使後面出血了他還讓我「再狠點」,做完一次他還要第二次,我說不行了他就拚命罵我:「你他媽是不是男人!」

  在這種行為裡,我比他更沒意思,於是我把他雙手雙腳綁在了床上:「我有更厲害的!你等著!」

  然後……我把他的傷口簡易的清洗了一下,蓋好被子,再繼續看我的春節晚會,他鬧了一會兒,我反正是不理他,混著混著他也就睡著了。

  第二天我是被他叫醒的:「喂!你他媽解開我!疼死了!」

  「……你到底哪兒疼?」我那種損人的口氣跟小畢實在太像了,他破口大罵:「他媽的一對混蛋!解開我!」

  我微笑著把嘴湊近他的:「我親你了……」

  「噁心!滾蛋!老子廢了你!」

  「呵呵,藥性過去了?解開你可以,不准發火?也不准玩那把刀!」

  「少他媽廢話!我肚子餓得快穿了!」

  「……你昨晚沒吃東西?」

  短暫的沉默之後,他苦笑著開口:「是啊,一回去就吵,為了我弟弟的事,他們好像知道一點,說是我給帶壞的……」

  難得……他居然對我說起了家裡的事,我慢慢解開他手腳上的襪子,小心的動作惹得他再次開罵:「是朋友就別拿我當女人!快點!」

  朋友?我驚奇的瞄他一眼,他也直直的瞪著我:「這屋裡的人都是我的朋友,你現在也算是了。」

  我和林東兩人單獨待了個把星期,再沒有發生什麼,他玩他的吉他、我寫我的小說,完全是各得其樂,有時也聊聊天,很自然說起自己以前的一些事,末了兩人互罵一句「變態」就微笑起來。他比我還小一歲,可經歷的事兒挺多,初中時為兄弟出頭打架差點送命,直到現在腰上還有一條長疤;唯一認真過的女朋友是大學同學,在他因長期曠課被開除後徹底死了心,跟著家人移民到美國;家裡砸了他的好幾把吉他、封鎖他的經濟,他乾脆跑出來瞎倒騰盜版光碟和打口帶,他跟小畢是因為搶生意才認識的,後來在公共場所磕藥被逮進派出所,家裡硬是沒管他,在裡面挨了不少整,他那副脾氣把拘留時間延長了好幾次,最後還是父母領他回了家,他爸非要把他的手打斷,說那樣他就會學好,他老媽沒辦法只能幫著他跑,還時不時塞點零用錢。

  我說其實天下沒有不擔心孩子的父母,你就收斂一點吧,他伸出手指讓我看--十個指頭都是厚厚的繭,而且全變了形,實在稱不上好看:「我沒別的可幹,從十三歲就只愛這個,它早把我毀了,我不收拾它收拾誰?」

  我說你會成功的,將來紅了家裡就能接受,他眼神飄得老遠:「紅?我只會跟這個他媽的世界過不去,還跟自己過不去,我這輩子就是個禍害,死了才會聽話。紅不紅,你跟那些玩流行的說去。」

  「那……少抽點那種東西吧?」

  「心裡煩就得抽,沒激情了也得抽……你還是別沾的好,也別跟我們這種人纏一塊兒。」

  「我也不是什麼好東西,變態一個!」

  「呵呵……你跟我們可不一樣,你頂多是個GAY,我們可從裡到外都爛透了,你是運氣好碰上那混蛋,否則不出幾天就得玩完。我和他都不吸粉,要不然早把你拉下水……還說不定殺了你、賣了你!」

  「……粉?」聽到這個字我渾身一涼,想起曾經的一個「玩伴」,早上起來就用那玩藝兒,模樣別提多噁心,我當時就皺著眉頭奪門而出。

  「我只說一次:千萬別沾那個,如果你還想做人的話。」他的表情很認真,我淡淡的笑著回應他:「我也只說一次:無論怎樣,不要沾上那個,如果你還當我是朋友。」

  我們都沒有具體的回答對方,這段對話就被打斷,那幾個本地的孩子總算「回來」了,一進門就熱情洋溢說想我們,然後各自找到自己的「最愛」開始彈彈唱唱。

  小畢過了初十才回,說家裡算是原諒他了,因為他扯謊在外地干正經活兒,我看著他疲憊而高興的面孔,心裡卻浮起微微的酸澀……他們的青春,到底是太美麗還是太殘酷?

  日子一天天飛逝,我又過上了年前那種放浪的生活,一個跟我同年的「玩伴」特別纏我,他在一家美容院做事,長相相當清秀,可在床上淫蕩極了,這種撩人的組合令我頻繁的跟他約會。

  初夏的某一天,他對我說了「喜歡」,我無言的看了他很久卻並不回答,他哭泣著讓我忘掉剛才的話,就當他是開玩笑。原來……我仍然在傷害別人,感情這種東西是無聲無息的心魔,事已至此,我選擇了最直接也最殘忍的方式,告訴他我不會再跟他來往。他罵我「混蛋」,我也確實內疚……我甚至希望自己可以愛他,但我已經失去了愛一個人的精力,我可能……再也不會愛上誰了。

  最後,他對我只有一個要求:由他親手在我身上留下「記號」,我以為他要打我一頓或是想捅我一刀,很平靜的答應了,沒想到他所謂的記號只不過是在我後腰紋上他的生肖,當然也是我的生肖:一條黑色的小蛇。他在自己的腰上紋了個相同的圖案,他說他想記得我、也想我記得他;他的紋在前面,隨時可以看到,我的在後面——「不想看就別看,免得惹你討厭」。這個彆扭的傢伙跟過去的我倒有點相似,明明是為了讓我記住他,卻又說出這種話,我苦笑著吻上他柔軟的短髮:「我會記得你……我也喜歡你,所以才到此為止,你明白的。」

  自此而後,我又變得老實了,就算小畢介紹的也沒什麼興趣,為了一時的性滿足而擔負欠下感情債的危險太累,我寧願和小畢待在一塊兒相互解決,他只是一個比較親密的朋友。我從來不擔心小畢和林東會對我有什麼,他們在這一點上絕對一致:最愛的只有音樂,別的都能放棄。

  小畢看見我後腰上的那個東西,開了很多次色迷迷的玩笑:「你這個……讓人好想……」

  「想什麼?」

  「呵呵,不想什麼,親一下還是可以吧?」

  九月下旬,我的錢實在花得山窮水盡,正犯愁的時候收到了小川的信,裡面夾著一張鮮紅的喜貼,李唯森於本年國慶新婚,接我喝喜酒。我的名字後面是刺眼的三個字:「攜女友」,幾天前老爸的信上也提了這件事,恰好阿姨快到預產期,他催我回家一併見證這兩件大事。

  那天晚上,我對他們講我要回家了,以後有機會還是會再來,室友們大呼「快點回來」,只有林東和小畢例外,他們倆非常一致的讓我「再別來了」,只不過表情有別,林東平淡、小畢微笑。

  臨走前的那一晚,我們三人把別的孩子都趕走,在一起抽了最後一次大麻,煙霧中我對林東說:「你吃過的虧今天可以討回來,咱們就誰也不欠誰!」

  小畢笑嘻嘻的看著我們倆:「好啊,暗度陳倉,連我都瞞著!我還是出去好了……」

  林東一臉不屑中帶點尷尬:「你少妄想!我可不是GAY,還是你們倆留下,我出去!」

  他們倆都站了起來要往外面走,我「呵呵」笑著拉住他們:「得了,都別走,咱們三個今天好好聊上一晚,以後就沒機會了。」

  ……接下來我們聊了很多很多,直到天色發白,那晚的我們不停彼此交待著一些事,我對他們說的最後一句話是「不要吸毒」;他們對我說的最後一句話是「自己保重」。

  以後我不會跟他們聯絡,要說的話已經說盡,但他們是我的朋友,不管多久。

  上車時很多朋友都來送我,包括那個許久都沒再見面的男孩。火車緩緩開動以後他指了指自己的腰部,再指了指我,用手指在胸前劃了個心形,而我只能微笑著注視他的身影慢慢遠離,「對不起」這三個字完全多餘--他最不需要的傷害就是這句話,那麼在他的心裡我曾經愛過他,他可以如我……無淚也無憾的離別。

  跟來時一樣的路程,跟來時一樣的十幾個鐘頭,也同樣是一覺醒來已身在遠方,我提著不多的行李坐上車子,讓師傅慢點開。

  好熟悉,似乎又完全變了樣,路邊的景色和行人跟我來的那個地方有太多不同。我回來了,回到我原有的軌道和平凡的一生,而異地的朋友們彷彿猶在眼前,不可否認我暫時有種陌生感,但應該很快就會適應過來。人,就是這麼一種適應性極強的動物吧。

  打開一年未近的大門,屋裡看起來還很乾淨,老爸和阿姨每個星期都來打掃過,他們時時等著我回來。電話也還是通的,就連我的床都換上了乾淨的床單、枕頭,我坐在上面發了好一會兒的呆。

  舒舒服服的洗了澡,我就跟老爸和小川打電話,老爸的聲音聽起來沒多激動,只是說:「回來了就好,明天過來啊。」

  相比之下小川簡直是歡天喜地:「高郁?你回來了!我馬上過來!」

  「不用這麼……」一個「急」字被他硬生生掐斷,估計這小子已經飛奔而來,我此時方才有實在的「回來了」的感覺,不禁對著電話機莞爾失笑。

  收拾行李的時候,我把一盒磁帶收進我那個藏滿「寶物」的抽屜,那是林東他們自己錄的,裡面是他們的音樂、還有我們平時的一些對話,瑣瑣碎碎充滿快樂而酸澀的記憶,過兩天我會把它刻成光盤,據說可以保持五十年。呵……五十年,但願真有那麼久,可以讓我不忘記曾經與他們度過的一段日子,還有他們這些真實存在過的煙火般的生命。

  行李收拾得差不多,小川也就到了,他心急得來不及摁門鈴,把我的大門捶得「咚咚」響,我馬上跑過去開了門,門外卻是一個我沒有想到的人——李唯森,他幾乎是面無表情:

  「你回來了?」

  「……是啊。」

  「小川剛跟我打的電話,說他也正往這邊來。」

  「哦……請進。」

  「……不用客氣。」

  雖然有吃點驚,我還是很「客氣」的讓他進來,他坐下之後同樣沒有什麼表情,繼續跟我聊了幾句「好久不見」的客套話。

  就這樣很好,陌生的我陌生的他,我也很滿意這種合情合理帶著生疏感的對話,說不上幾句話小川就來了,說要為我「接風洗塵」。

  小川特地選了我們以前的「老地方」,這小子高興得語無倫次了好半天才能平靜講話,挽著我的脖子直說「想死我了」,我不動聲色挪開了一點,現在的我不比以前……他過分親熱的靠近很可能引起我生理上的某種「不良反應」。

  李唯森交待了我們倆很重要的事:為他請客。朋友、同學這邊就交給我和小川,單位裡的客他自己解決,小川埋怨他:「高郁才回來,你就讓他勞神勞力?」

  「……誰叫你們倆是我最好的朋友呢?」  

第九章


  「……這個蛇……什麼玩藝兒?你他媽快說!」

  「……滾開……」

  「哼……什麼喜歡我,你就是喜歡跟男人干!」

  「……我……我有艾滋……你別碰我……」

  「艾滋?你到底跟多少人幹過?」

  「不關……你的事……」

  「艾滋?……艾滋老子也認了!」

  回來的第二天我去了老爸那邊,阿姨的肚子已經大得嚇人,臨近最後關頭。即使如此,那天的飯菜還是她做的,她的身體和氣色非常健康,而且從內心裡透出即將做母親的喜悅。我和老爸都勸她多休息,為她的好動擔心不已,可她微笑著說:「不會有什麼事的,還剩一個多星期呢!」

  老爸倒是有點等不及了,盼著小孩快點出世,他找了熟人「探查內情」,好提早準備嬰兒要用的東西,經過證實是兒子,也就是說我馬上會有個弟弟了,這個消息頗能滿足我卑鄙而自私的願望。老爸對生男生女倒沒有什麼偏見,阿姨也一樣,我嘛,只能感謝老天待我還不算太薄,赦免了我「斷子絕孫」的罪行,不致讓我背負更多內疚。如果阿姨這次生的是妹妹,我也不會改變自己的命運,注定不會結婚生子的命運。

  抓緊時間到單位報了個道,定於下個月上班,接著就得忙李唯森結婚的事情。我和小川盡量把客單上的每個人都通知到,再加三催五請,每天晚上跟李唯森核對代收的禮金、剩下的空閒就陪他買一些沒準備好的東西,到婚禮的前一天總算弄得差不多,當晚我們一大群老朋友為他開了個「最後PARTY」。

  當然,不會有艷舞女郎的出現,我們只是聚在一起聊天、喝酒以及唱歌,作為主角的他表現得相當活躍,我和小川坐在他的左右為他擋酒,以免第二天誤了正事。

  我們三個人的歌喉都還算不錯,但那晚我覺得很疲勞,沒什麼唱歌的興趣,他和小川一首接一首興致高昂,翻出不少高中時代的老歌,他把那首曾經很喜歡的「天生不是情人」連著唱了兩遍,我拍拍他的肩:「別唱這個了,不吉利,原唱的人都死了好幾年,你明天結婚呢……」

  他意味不明的看了我一眼,乾脆站了起來,跑到螢幕前面猛唱,除了小川,誰都沒注意到這個細節,小川悄悄跟我咬耳朵:「怎麼了,他好像生你的氣,你們還沒講開啊,都這麼久了……」

  「……沒事,別管他了。」我淡淡回了小川這句話,輕輕閉上眼睛向後靠去,卻仍然不能阻止那些熟悉的歌詞鑽入耳膜——「若是昨天相愛過  現在痛心怎麼只是我  兩眼沾濕的我  難覓已熄戀火  舊日也許相愛過  但是角色不小心弄錯  你我何時何地掠過  聽不見癡纏  如象沒有旋律的情歌……」

  我不知道他是有意還是無意,總之這個對我沒有意義,如果他的感情真有這麼纖細,便讓他認為我是耍了他一場好了,我不會忘記他明天結婚的事實,更沒有破壞這個婚禮的想法,既找不到理由也找不到立場——我們的關係已經定了位,我和他都會做到,我們在重逢的那一天達成了共識。他今晚的表現……應該是一時的心血來潮而已,就算他對我還有不滿,也只是一年前自尊受損的殘留吧,我和他的那一點點往事,早已是風過了無痕了,明天……就是最後的落幕。

  那天別的人玩到很晚才走,我和小川因為第二天要忙就提早回了家,據朋友們講李唯森一直唱歌唱到十二點多,還是他們給押回去的。那傢伙在路上嘀嘀咕咕,說他們不夠意思,最後一晚都不陪他盡興,惹得朋友們統一陣線擠兌他:「結婚是大喜事,你發個什麼牢騷!」

  次日的婚禮熱鬧之極,新婚夫妻都算得上俊男美女,神采奕奕穿著禮服迎賓送客,其他雜七雜八的事兒是我和小川包辦的。宴席上所有賓客幾乎都到我們這一桌敬酒,我們整桌人都喝了不少,到宴終人散時已經倒下了幾個,我是純粹憑著一年來喝高度酒的經驗硬挺過來的。

  小川的酒量也進步不少,他工作的職責之一就是要能喝酒,陪領導喝了這麼久,他多少有了些道行,而李唯森在我們全體嚴密保護之下僅喝到半醉,畢竟他新婚,還要留點形象進洞房。

  宴席散了以後,我跟小川陪他上車,再一直把他送到新房門口,他本來應該沒什麼事,坐了車卻有點搖晃起來,上樓時我們很小心的一左一右攙扶他。

  他汗濕的手掌牢牢拽著我的,不知是不是因為身體的不適,我正要問他,他就連手指都用上了力,幾根指甲深深刺進我的掌心,我藉著樓梯口的燈光看了看他的臉,只看到他一臉的汗和皺起的眉頭,於是我什麼都沒說,把那種痛楚強忍下來。等到了新房門口,門上大大的「喜」字閃耀著奪目的紅光,同時我的手心感覺到麻木的黏濕。

  我們合力把李唯森推進門,把他交給先回了新房的嫂子,之後我才有時間看向自己的手--已經開始流血了,雖然只是破了點皮可顏色非常鮮艷,小川驚訝的低呼:「你這是怎麼回事?」

  我苦笑著輕輕帶過:「沒什麼……開酒瓶的時候刮到了。」

  「你太不小心了吧,開酒瓶也弄成這樣!」

  就這樣,我和小川總算完成了任務,兩個人疲累又輕鬆的散步回家,順便讓夜風吹散一些先前囤積的酒意,談笑中我隨口問起他的婚期。說到這個,他不同於以前的滿臉驚嚇,只是用悶悶的音調說了聲「不急」。

  禮尚往來,小川也問了我戀愛方面的事,我還是那一句:「碰不到合適的,不如一個人,以後再說吧。」

  小川開我玩笑,是不是還想著那個初中同學,我愣愣之後笑著回答:「……早忘了,連她長什麼樣也記不清了呢。」

  小川居然很嚴肅的歎息了一聲,眼神直直落在我臉上:「高郁,是不是……真心喜歡的人,做戀人反而比不上做朋友長久?」

  我真是嚇了一跳,小川這句話挺成熟的,想想好像確實是這麼回事,我一邊點頭一邊問他:「小川,你有心事?怎麼突然說起這種話?」

  心裡一向藏不住事的小川這次什麼都沒告訴我,只是低低的說了幾個字:「你還是……不知道的好……」

  回到家躺在床上,手心裡的那一絲痛此時才真切感覺到,迷迷糊糊想了一會兒,我懶得也不願深究李唯森今天的舉動,反倒是小川讓我有些擔心,他基本上算是一帆風順,不會有什麼大煩惱吧?或者他的人生太順當,更經不起挫折,我還得多陪他一些,他可是我最重要的人之一,我不想他發生任何不好的事,包括心情低落。

  李唯森的婚禮之後沒過上幾天,阿姨就進了醫院,成功順產比我小二十幾歲的弟弟,那小小的五官就像是老爸的縮小版,為我填補了又一個遺憾——我的臉一點都不像他,完全是老媽留下來刺激他的原裝複製品,也是老媽留給我的唯一的東西吧。

  到單位裡重新分派工作,我又幹上了老本行,專跑那些無聊的新聞,不外乎什麼奇聞異事、大會要旨,正面當頭、負面少許,緊緊跟隨本國政局的大方向。

  那段時間我來回奔波於單位和老爸那邊,連吃飯的問題都是在這兩處解決,餘下的一點空閒就用在小川身上,跟他一起吃吃飯、聊聊天,可無論我怎麼進行正側面反覆刺探,都沒能把他的心事給挖出來。

  老爸則開始對我施加某方面的壓力,成天關心我的戀愛問題,阿姨坐完月子又變得精神百倍,正好拿了一年產假,除了照顧弟弟還有閒功夫穿針引線,為我介紹女孩子的熱情無比高漲。以前最多是嘴上提一下的事情如今變成事實,短短幾個月裡我頭都大了幾倍。

  當然,迫於無奈我也見過幾個相親的對象,但從來沒有談戀愛的心思,我這一生不可能給哪個女人一個幸福的家庭,既然如此我寧願對她們「百般挑剔」,不管是多好的女孩,在我嘴裡總有這樣或那樣的毛病,老爸和阿姨不止一次問我:「你到底想找個什麼樣的?」

  我的回答是以不變應萬變:「其實就是沒那種感覺,再說我也不大!」

  「那你什麼時候才叫大?」

  「……起碼……三十以後吧……」

  我沒想到這句話弄巧反拙,他們的熱情更高漲了,生怕我有照一日變成滯銷產品,隔三差五把陌生的女孩往家裡帶,最後……我只能使出終極手段——回我一個人的房子吃飯,一個星期至多去他們那邊兩、三次。

  為了這個他們耿耿於懷,我唯一的理由就是工作太忙,好在這也不完全是假話。接近年底工作強度確實比較大,經常會有不定時加班的情況。

  好不容易逃出相親的威脅,我盡量多抽時間跟小川見面,旁敲側擊行不通我只能觀察表面,發現小川近來煙酒量增加不少,而且時不時都會歎氣,他女朋友出現的機會也是寥寥無幾。最奇怪的是他女友給我打過幾次電話,問我知不知道他在哪兒,找他老找不著。

  於是,我選了個休息日把小川帶回家,長聊之後還留他吃飯,居心叵測的灌了一點高度酒再擺出一臉生氣的樣子,讓他對我說實話。

  在我這種強勁的攻勢下,小川終於變了臉色,說出一句我無法理解的話:

  「……我後悔……我一直都後悔……」

  「後悔什麼?」

  「後悔那天……沒跟你把話講開。」

  「什麼話啊?你到底說什麼?」

  「……我不想結婚,不想!」

  我真不知道他到底在說什麼,他的言辭太沒有邏輯,讓我老化的思維跟不上;我像個傻瓜一樣看著他,他的表情似乎很痛苦,這是我從來沒見過的小川。

  我正要換個沉穩的語氣開口,他突然抱住了我,用力之大幾乎令我窒息,隨後……他就吻了我,那種兇猛的動作也是完全陌生的,我一時之間忘了反應,只感覺到他灼熱的呼吸和嘴唇裡濃烈的煙酒味,我想的居然是:「這小子……怎麼抽了這麼多,不怕肺穿孔?待會兒要好好罵他……」

  叮鈴鈴……叮鈴鈴……

  一陣電話鈴聲把我從失神狀態拽到了現實,我使勁推開小川的腦袋:「……電話……」

  三步兩步跑到床前接起電話,彼端傳來的聲音又讓我失神——小川的女朋友,這個巧合還真是來得及時。

  還是那種焦急的語氣,她問我見到小川了嗎,我立刻大聲叫:「小川!」

  他慢慢走過來,低著頭面色猶帶潮紅的從我手裡拿過聽筒。那邊講了好長一串,他只是「哦」、「嗯」了幾聲,最後的結語是:「……我明天找你。」

  等他放下電話,我就像什麼都沒發生的樣子繼續跟他談話,他先前的那些古怪衝動又消失了,總是眼神迷濛欲言又止,我此時也有了一點不妙的預感,老老實實跟他說些不著邊的瑣事,他勉強應對了幾句,便說有很重要的事,得回去好好想想。

  我當然擔心,只得讓他「冷靜的想透」,等想出個結果再告訴我,他擠出一個艱難的微笑:「嗯,我也該長大了……你等著收我的EMAIL吧。」

  此後他連著幾天沒跟我聯繫,某天夜晚我的信箱裡收到了他的一封長信:

  「郁,我有很重要的事告訴你。

  我是第一次這麼叫你,也是最後一次,呵呵,別嫌我肉麻哦。以下的這些話,我也只說一次,看過後就刪掉吧。還有,我相信你即使看了這些,也不會看不起我,雖然它們是平常人無法接受的。

  郁,很久以前你說那只是個玩笑,我當時不敢反駁,但在我心裡它是認真的。我曾經覺得接吻是天下最噁心的事,可跟你的那一次,很美好,比任何人都好。我曾經想對你說『我喜歡你』,但怕你罵我變態,今天我還是要跟你說這句話。

  我喜歡你,很喜歡,比所有別的人都喜歡,你是男或者女都不重要,我喜歡的是『高郁』這個人。我確實當你是我最好的朋友,可我老想親你,這種感覺是不是變態呢?而且親你的時候,我整個人都很激動,我甚至想……下面的就不說了,免得你噁心。我一直猶豫不敢跟你說,是怕我們的友情會受到損害,因為我們已經很親密,我已經很滿足。

  那天晚上,我有一剎那差點變成野獸,我想把一切揭開,讓你知道我的心情,也滿足長久以來的願望,好在那麼巧,我及時醒了過來,如果真的做了,你要麼恨我;要麼原諒我;之後……你會尷尬、避開我、不再理我,而就算我們象男女之間那樣戀愛了,我們也再回不到從前。我不敢想像我們什麼時候會吵架,什麼時候會緊盯著對方,什麼時候連彼此跟別人說話都會妒忌到大鬧一場,然後分離、復合、再分手……我想,我們都受不了。那樣的話,不如什麼都保持現狀,我們是最好的朋友,也許,友情才是最長久的,這幾天來我終於徹底想通了。很慶幸我沒做出太過分的事,才可以清醒理智的換個方式告訴你這些。

  我最喜歡的一首歌,歌詞是這樣的:情愫與相思  如最愛的書  末了那一章  沒翻開的勇氣  故事何樣美  終極是分離  不敢好奇玷污結尾  猶如無人敢碰秘密  現在被揭曉  明日想起  我們其實承受不了  歡樂今宵  虛無縹緲  再無餘地繼續纏繞  談情一世  發現願望極渺小  留下一點距離  回味猶自心跳  歡樂今宵  虛無縹緲  那樣動搖不如罷了

  它也是我想了好幾天的結果——留下一點距離,我永遠為你心跳,就算我結婚生子,心裡永遠有你的位置。這一生一世我們是最好的朋友,你也是我最喜歡的人,這樣才是我要的永恆。

  好了,肉麻的話就說到這兒,順便告訴你我另一件困擾的事。她懷孕了,所以我們必須馬上結婚。我前段時間躲她,因為我害怕,我不敢想到我要做一個孩子的父親,做一個女人的丈夫,我自己都只有這麼大,說實話我是嚇破了膽,我根本無法想像手裡抱著個孩子的感覺,可她找不到我,把這件事告訴我爸媽了。我爸罵我不負責任、幼稚、自私、丟人,我確實是這樣吧……但這幾天我想了很多,我是個男人,所以還是要負起我的責任——這是我自己做出來的事情,而且她為我付出太多。再說我對她,也不是沒有感情,那麼……下個月來喝我的喜酒哦,我會努力做個好爸爸的,當然……還有好丈夫,呵呵。

  答應我,再跟我見面不要尷尬,我們是永遠的、最好的朋友,一直到老都要這樣,你要做我兒子的乾爹,不准逃!」

  看完這封信,我靜坐良久,往他的郵箱也寄去一封信,上面只有一句話:「小川,你真的長大了。」

  小川新婚前夕,我和李唯森又再見面,風輕雲淡的談笑自若,三個人一起猶如從前般相處,小川的新婚事宜同樣是我和李唯森在忙,頻繁的出入於各個商城店舖之間。

  李唯森跟婚前的區別就是稍稍胖了一點,看得出嫂子對他很不錯,小川的婚宴上他攜夫人坐在我們旁邊的一張桌上,一對璧人羨煞多少尚未婚嫁的單身男女,我微笑著看見他的未來,美滿幸福而且與我無關,這樣……也就夠了,不管我的立場是以好友還是以曾經愛過他的人,此等結局都算無悔無憾。

  誰會想到,小川結婚還不到兩個月,李唯森就出了事,他今年之內挪用了一筆公款投資做自己的生意,這種投機行為在約滿結算時便捅出了簍子,差的錢倒是想辦法還的七七八八,可整件事性質惡劣,作為國企的員工可能要被告上法庭,人已經直接扣到檢察院。

  這件事小川能幫上一點忙,我和他一起找了幾個檢察院的朋友,再花了點錢到李唯森的單位去疏通,最後的結果是讓他自己停薪留職,過一段時間風聲小了再說。

  接李唯森回家後,我和小川實在忍不住說了他幾句,他對小川的話倒是沒什麼反應,可對我的態度就不同了。他的原話是:

  「我讓你幫忙了嗎?是不是要我感激泣零你才高興?我丟這種人你就可以教訓我對吧?下次要再有什麼麻煩,不敢勞駕你出馬,我不會這麼容易玩完!」

  小川連忙勸他,可他說完又不開口了,很瀟灑的站起來到房裡轉了一圈,再出來時手上拿了筆還有稿紙:「你花了多少,我給你打張欠條,無論怎樣我都會還你。」

  我呆呆的站在那兒幾分鐘,把剛才聽到的通通消化了一遍,這才明白他根本連朋友都不當我是,我還有什麼可以說的?

  「……我沒花什麼錢……錢都是小川花的,我還有工作要忙,先走了。」我慢慢的、還算通順的說完這些話,轉身走出了他的家門。

  我走下兩層樓梯,在他大院門口叫車,小川跟在我後面跑了出來:「高郁!別生氣……你聽我說……」

  站在車門口小川拚命的為他解釋,我一一微笑作答,顯示我的全不在意,隨後保持著微笑一路回家,躺在自己家的沙發上我才卸下了那個僵硬的表情,黯淡的天色從窗中透進,今天……是個好陰暗的天。

  我在意的是什麼呢?作為一個朋友他不該這樣?還是——曾經最深切的擁抱過,彼此最隱秘的地方全都透明過,彼此最骯髒的部位也相互進入過,到頭來仍不過如此?連好友關係都欠奉?就像小川說的,就像我從前認為的,一旦走過那一步就再不是朋友?從前是我不能;如今是他不能……他恨我,我終於肯定了這個事實,是因為……我放棄過他?如果說再見的那個是他,想必他今日不會如此,男人的自尊就是這樣啊,我的、他的,對自己而言也許都比愛情本身更重要,我們竟然連表面的融洽也不能再維持……而這些全是我應得的。

  過往的疼痛結束太久,今天的那一刻幾乎瘋湧而上,我沒有分析它的精力,只是覺得沒意思、太沒意思……我的這幾年到底幹了些什麼?所謂最耀眼的青春歲月,全部扔在一個名為「愛」的泥堆裡,而此時此刻想起那些很久以前自以為浪漫的瞬間,只剩得疲倦和嘲諷,包括那個路燈下的夜晚、包括那個擁舞的黃昏、甚至包括他跟我每一次作愛的細節……什麼境界什麼美麗,高郁和李唯森的過去只是某個人自以為是的想像,其實他們什麼都沒有,除了幾次同性間乏善可陳的、被這個道貌岸然的世界所不齒的身體接觸,這種關係渺小卑微薄弱而且只具有即時性,過了那擁抱的一秒就可以陌路,跟平常的419有什麼不同?

  小川的心裡,我還是那個最初的高郁,幾近完美的高郁……但我早已不是,真實的我是一個濫透了的GAY,跟陌生人都可以隨便上床,我的人生再也不會有愛情那種東西,我已經窮得只剩一個健康的身體和一張尚算好看的臉,呵……或許這個也不一定,我沒做過檢查的,血液裡有沒有什麼病毒都不知道。這就是二十三歲的我,一個自暴自棄的混蛋,我曾經為林東他們的青春而慨歎,我的青春又是個什麼東西呢?就連我這種自暴自棄也讓自己憎惡到極點,我從那一刻起就不能停止不斷的討厭自己……

  李唯森兩天後撥了我的電話:

  「……對不起,我那天太過分了。」

  「沒什麼,我也確實不該管你。」

  「這麼說……你還在怪我?」

  「……不是,我想通了,我只是你朋友,本來就應該有個限度。」

  「……原諒我,好嗎?」

  「……我們不存在原不原諒,還是朋友啊。」

  「……你……你現在…………算了,我還有事,先掛了哦。」

  「嗯,再見。」

  他的道歉我真的不需要,我不恨他、從來沒有過,我唯一恨過的人就是我自己,從前有過、現在也是:我恨我為什麼不是小川心裡的那個高郁。

  自從李唯森沒上班,他大多數時間都跟朋友們混一塊兒玩,這些朋友裡當然有小川和我。嫂子忙著工作也沒怎麼管他,可能怕他心裡煩,反而讓我們多找他,他家一度變成了老同學俱樂部,整天不斷有人進進出出。我去得不多,往往是小川拉我才過去坐一會,陪他們打打撲克什麼的,玩得差不多了就走,從不逗留太長時間。

  跟李唯森,基本上沒什麼別的話說,就是平常的問候和聊天,與別的朋友沒有任何不同。如果小川加入我們,氣氛會更輕鬆一些,偶爾開一點玩笑、有幾個拍拍打打的小動作,就像高中時一起窮樂時的光景。但我們都不是當初那麼坦蕩了,小川和我有點過份的相互寵溺;李唯森和我有點過分的相互客氣。別人眼裡我們和從前一般親密,我們也還是算得上親密,只不過彼此間有了刻意把持的那個界限。

  不久以後李唯森厭倦了這種無所事事的日子,他說自己天生就沒辦法清閒的待著,正好他挪用的那筆投資有所回收,再多借了一些錢,便在本地開起了一個不大的酒吧。

  不用說,那兒成了同學朋友的聚集地,我們都不須約定的為他帶去一些客人,他的這間酒吧漸漸上了軌道,生意還算紅火。我有空閒時經常去坐一會,大多是一個人或是跟小川一起,喝點酒或者咖啡什麼的,間中看著他忙碌不停的身影、跟來往客人的得體應對,發覺他就在這段時間變了很多,再不是從前那個充滿野性和痞氣的男孩。經過一個不大不小的挫折再重新起步的他,已經是個成功的生意人,從此都會活得不錯吧。當然,他離我曾經喜歡過的那個人也越來越遠,這更是一件好事——逝者已矣,至多在心內還殘存一點泛黃的回憶,就像過往的舊照片,偶爾翻出來看一看卻再不用傷心黯然,只剩下微小的失落感,因為……愛過的人和陷入過愛的自己都已不在。對自己的恨也逐漸平息,深埋到無人可觸及的心底,陪伴孤獨的宿命一起淡然生存,應該是再無漣漪。

  九九年有很多大事,五十週年國慶晚會上的焰火讓我分外想念異地的那些人,特別是小畢和林東。他們的事,對小川都只稍稍提過一點,可在我心裡他們是永遠的朋友。跟小川不同,他們跟我有某種程度的相似,我想起他們就是想起了自己的那段經歷,雖然只有短短一年,卻是我真實的、生命的另一半面貌。彼此的記憶中,我們都停留在那一年,是一群頹廢然而激越的年輕人,固執的活在自己的天空。比起我將要渡過的平庸餘生或者他們可能遭遇的悲慘落魄,只有那個狀態才值得定格珍藏。所以我們連電話號碼都沒有留,就此斷絕消息,這些沒有人說出來但彼此有默契的共識——再見就是再也不見,直到一生盡頭我們依然燦爛清脆,生老病死皆可跨過。

  日子慢慢流逝,我的情況和以前沒什麼不同,工作、家裡都平穩安逸,李唯森和小川於本年的十月一前一後喜事臨門,分別得了兒子、女兒,我們都開著玩笑讓他們訂下兒女親家得了。

  李唯森的兒子長得虎頭虎腦,挺逗樂的;小川的女兒則像個小公主,粉嫩可愛,他們倆連帶夫人都爭著搶我這個乾爹,我是照單全收,安心的等著兩個小傢伙可以開口叫我的那一天。

  老爸和阿姨還是那樣,對我的終身大事著急得很,最常說的無非是:「小郁啊,你看看唯森和小川,都做爸爸了,你也該動一動了!」

  我說弟弟不是還小嗎,才剛開始學說話,你們還是多注意他吧,我的事自己有分寸,不到三十歲不考慮個人問題。

  「分寸?我想當爺爺了……結婚早有好處,太遲的話……我跟你阿姨老了,帶不動孫子了……」

  老爸的嘀嘀咕咕讓我心裡很難受,現在我還不算大,當然沒什麼,可到了三十怎麼辦?COME  OUT?我不能那樣做,我真怕老爸爆血管,這兩年他血壓越來越高。想來想去我都沒什麼完美的解決辦法,但我不婚的決心絕對不會變,以後的事……只有以後再說了。

  千禧年的到來也是一大盛事,那個聖誕我們一群朋友包下李唯森的酒吧狂歡慶祝,說是狂歡,也沒什麼別的,就是話當年、一塊兒唱唱歌、喝點好酒。

  大夥兒口沫橫飛聊足球聊電影聊女人,小川和李唯森當然也不例外,結了婚無所謂,只要嫂子不在,說起黃色笑話比以前更放肆。但他們倆說著說著就開始咬耳朵,離整體的大話題越來越偏,不經意冒出來的詞全是「奶粉」、「尿布」之類,大家都擠眉弄眼的笑他們倆:「不是奶粉……是奶爸!」

  聽了這種話小川有點臉紅,李唯森卻若無其事:「你們也得學學,將來再求我就要收學費了!」

  這樣的李唯森,真像個好丈夫、好父親,我做夢都沒想到他的生活還會有什麼變化,可不過是幾天以後,他就做出了我沒想到的事。

  那是新年到來的第五天,我記的非常清楚,二零零年元月五號,好一個寒冷又陰鬱的天。我和小川約了到他的酒吧去坐一會,但小川臨時有事沒來,那時候已經很晚了。

  我喝了一杯咖啡就要走,他從另一個桌上跑過來挽住我的肩:「怎麼每次一來就走,不多坐一會兒?」

  我用有禮的微笑回答他:「我還有點事。」

  「是要跟女朋友約會?」

  確實……老爸今天跟我介紹了一個女孩,想起先前的彆扭我心有餘悸,不禁尷尬一笑,因為他說中了我的痛處。

  他眼神在我臉上轉了好幾圈,才一副恍然大悟的樣子:「真的啊?你的喜事也快近了?」

  我真沒法說,只好繼續尷尬的微笑,他也跟著怪笑,隨後湊近了嘴在我耳邊低聲說話:「先別急著走,我待會兒要你幫忙,那邊的一桌客人非要拉我喝,我都快扛不住了!」

  我猶豫了幾秒,他又在我耳邊說了聲「拜託」,看來真是迫不得已,可能對方陣容太強大,我知道他一向不在喝酒這件事上認輸的。

  所以我充分發揮了我所有的「能量」,跟他一起過去陪那桌客人猛干白蘭地,後來又混著喝了一些別的酒,總之到最後我是徹底完蛋,連眼前的東西都看不清,只覺得昏暗的燈光不停轉來轉去。

  那晚我起碼吐了三次,把一整天吃的東西全還給大自然了,甚至還加了不少胃液什麼的,他一直扶著我說「不好意思」,那聲音聽起來也是無比遙遠。

  等我吐得告一段落,他把我慢慢扶到酒吧裡的一個小包房,讓我躺在沙發上休息,我含混不清的說:「……我得……回去……」

  「你這個樣子怎麼回家?現在已經打烊了,我們在這兒睡一晚吧。」他貼在我耳朵上講話,我此時都還沒想到什麼,只是本能的怕癢而往旁邊讓了一點。

  「……高郁,你還醒著嗎?」

  我混了好半天,才低低的「嗯」了一聲,他這時候好像在幫我脫鞋。

  我覺得又有點不舒服,正要睜開眼,他的體重便壓了上來,雙手也鑽入我的褲子向下探索,我震驚得頭腦發木,可一點力氣也沒有,只能無用的掙扎著勉強開口:「……你……幹什麼……別……」

  他很快的除去我下半身的遮蔽,嘴裡也沒閒著:「你不想我?我可想死你了!」

  「……你……王八蛋……你都是……做父親的人了……」

  「做父親又怎麼?你不是喜歡我嗎?證明給我看啊!」

  他說的話讓我渾身冰冷,用不知哪兒來的潛能給了他一耳光,他不痛不癢的笑聲無比刺耳:「呵呵,打得這麼輕?捨不得我?那我就不客氣了!」

  在我身體被翻過去的同時,他發出驚訝混合著憤怒的逼問,可能是看見了那條小蛇,我只想讓他別碰我,乾脆用艾滋來嚇唬他,但他的反應可說是匪夷所思,而他接下來的舉動不是我想像中的暴力,反倒是不遺餘力的挑逗。

  也許是結婚讓他的性愛經驗豐富了很多,他的動作不再像以前那樣粗野毛糙,他讓我反坐在他身上,用嘴唇和手指細細觸撫我每個敏感的部位,從耳後到乳尖、從腰身到下體……我這副曾經放浪過的軀體不可自制有了強烈的反應,儘管我從來沒有象此時般痛恨自己——他用的不過是很久之前的老招數,我卻還是上了惡當。一個有妻有子的男人,還對同性的朋友做出這種事,最可笑的是我竟然也有欲望。

  那個晚上,我真的想死,他進入我之前說的話是:「你不是也很想,還有什麼不滿意的?你不就是個同性戀嗎?跟我干或跟別人干有什麼區別?」

  是啊……沒有區別,就從那一天開始,他跟我曾經的那些露水情人再無區別。

第十章    

 
  「如果明天是世界末日,你今天幹什麼?」

  「…………………………………………」

  我不知道我在何時昏昏沉沉的睡著,醒來也不知是幾點幾分,視線裡首先出現的是穿戴得整整齊齊的李唯森坐在身邊對我笑。

  他那種笑容裡是滿滿的得意和滿足,我身上則全是黏膩和虛脫感,頭痛、眩暈,還有那種淫靡的疼痛,提醒我自己確實不止一次到達過高潮。

  於是我也對著他笑了,眼神卻沒有焦點,我的記憶透過他的臉仍然找不到曾經愛過的人,除了笑,我無法有別的表情。

  我用嘶啞暗沉的嗓音問他:「我可以走了嗎?」

  「可以,不過我還會找你,要想躲我的話也行……我多的是辦法治你,比如跟小川、或者你爸說說咱們倆的事。」

  他說話的音調甚至很柔和,儘管聽得出縱慾之後的疲憊,他的手輕輕撫上我尚未著衣的身體:「你還是這麼性感,把我搞得差點站不起來了,呵呵……」

  我腦子空空的,過了半天才說出一句話:「……空調開得這麼大,你不熱?」

  「裝傻?好啊,我偏要你明說,以後還躲不躲我?」

  「……我沒有。」

  「沒有?哦,對不起,我自作多情了……那我以後去找你或是讓你來,你怎麼說?」

  「……你到底想怎麼樣?」全身上下、從裡到外,我除了累還是累,懶得再跟他繞圈子了。

  「我想怎麼樣你會不知道?就是像剛才那樣!」

  「……你這樣有什麼意思?跟小川和我爸亂說對你又有什麼好處?我們這麼多年的交情非得弄成這樣?就算是情人也該好聚好散吧?你也是有妻有子的人了。」我強打起精神跟他講大道理,拿出工作時的那副成熟腔調。

  「我喜歡!我高興!我就要這樣!我不會聽你那套,你省點吧!」他的音調終於高亢起來,眼神中充滿當初那股痞味,我有一剎那小小的錯覺,但馬上就回過了神。

  「……嫂子不方便,所以你找我?你可以去召妓啊!」我平生第一次對他說出了這種話,因為我已經無計可施。

  「你說什麼?」他高高揚起手臂,臉色由青轉白,最後卻還是放了下來:「……呵呵,召妓要錢的,你免費!再說……你還不是爽得不得了!」

  這下是我的臉由紅轉青,再轉到一臉無所謂的笑:「對啊,一個巴掌拍不響,是我賤,請問客人……我可以穿衣服了嗎?」

  他沒接著回嘴,只是一邊狠狠瞪著我,一邊幫我穿上那堆皺巴巴的衣服。我也沉默了下來,把更多激盪的情緒勉強往下壓,再吵下去就越發糾纏不清了。

  他拿來大盒紙巾為我擦拭身體,可不管擦得多乾淨那些粘液都彷彿還在,我皺著眉頭揮開他的手要自己來,他再次狠狠瞪我:「你又跟我過不去?」

  我無言的屈服了,他一臉認真做完手上的事,連鞋子都是他幫我穿的,我也確實渾身沒勁,於是開始慢慢的恢復理智。

  等自己總算整齊了之後,我說出考慮好的那段勸誡:「唯森,如果你還當我是朋友,就忘了昨天晚上的事行嗎?咱們再纏在一塊兒真的沒意思,你不是同性戀,不要辜負嫂子和兒子,也別逼著我恨你……」

  未完的話被他粗魯的打斷:「我不在乎!……你不必裝高尚,我自己做的事我自己知道,不用你來教我,反正我是鐵了心了,再吱吱歪歪的話我可什麼都做得出來!……我告訴你,從那時候起,我就沒拿你當朋友!」

  「……我知道你恨我,你不拿我當朋友也行,但何必……」

  「閉嘴!我跟你沒話可說了……明天中午下了班乖乖在家等我!」

  無話可說……我也是,所有從昨晚一直壓抑到現在的憤怒全化成茫然無奈,離開他的酒吧時我走得很慢,不僅因為過度透支的身體,還因為擺在面前的無聊事實:我不再愛他,卻仍然要跟他背德的交纏,他的妻子和兒子都被我們倆合起來欺騙和背叛,呵……這彼此間只剩下肉慾與厭惡的關係就是我和李唯森,好一對無恥的混蛋!

  就連記憶也被損壞,我在家裡重看了一遍他曾經送給我的唯一禮物,發現自己終於也能從頭笑到尾的看完——我的過去消失得一乾二淨了,什麼愛情什麼自尊都通通變成狗屁,跟一個已婚男人亂七八糟的做了又做才是我整個人生最具體的真相,而且還沒完、還要延續到他厭膩為止,這一次……連逃跑的欲望也沒有了。

  逃?往哪兒逃?我這幾年總是在逃,生存的目的到底是什麼呢?老爸?小川?其實……我真的沒有那麼高尚,我根本不是為了他們而屈從於那個傢伙,我只是……想在他們那兒保留一點「高郁」這個人還存在於世的假象。

  就這樣吧,我也不在乎了,既然感情早已腐朽消磨成一堆垃圾,那麼我和他不過是赤裸裸的一對野獸,怎麼幹也好,那種事我又不是沒幹過,還能順便滿足一下自己的性慾,省得自己累壞左手。

  次日中午,他「很守信用」按時到來,一進門就熱情得很,衣服都沒脫便直接把我摁在沙發上扯開我的褲襠。

  他的嘴上功夫真不怎麼樣,我好半天都沒硬起來,我淡淡的說了一句「還是我來吧」,就讓他坐在沙發上,跪在他的兩腿間為他做同樣的服務。

  我這方面的經驗跟他當然不能比,他很快就撐不住了,一個沒控制好全射在我嘴裡,同時忍不住異常劇烈的喘息。

  我起身到浴室漱口,他跟著進來了,在我身後小聲說「對不起」。我沒回頭,感覺到他的手在我臀上爬行,便配合的拉下了褲子。

  他在我身體各處撫摸了一會兒,我也漸漸有了反應,浴室鏡子裡我的臉看起來十分色情,他的臉疊在我脖子上,嘴唇像要咬破它一般用力吸吮;我的另一個部位則接受著他粗糙的手指,他急切的戳刺使我不得不盡量放鬆。隨後是冰涼的觸感,可能是潤滑劑什麼的,我告訴他不用塗太多,戴套子就可以了。

  他似乎很驚訝:「我很少用那個,感覺不好,太假了……」

  「你等著,我去拿……」我記得哪個包裡好像還有幾個,推開他準備去拿來。

  「不用了……我不喜歡……」他一把拉住我,表情有點生氣。

  「還是用那個比較好,這是基本常識……」

  「我說了不用!你這兒有那個東西,是為誰準備的?」他氣勢洶洶的把我壓在洗臉架上,我的手也被反扣在背後,整個姿勢就是一副正被人從後面猛干的樣子。

  我對著鏡子滿不在乎的笑了起來:「你幹嘛?不會是吃醋吧?我原來常用的。」

  「……你變了……」

  他沉默了一會兒才低聲說出這三個字,我則接著笑:「你才知道?」

  「……媽的,你出去的那一年到底幹什麼了?」他揪住我的頭髮往後使勁拉,剛才的感慨瞬間消失。

  「我不必對你匯報吧?你不做就放開我,我等會兒還要上班呢!」

  「…………」他沒再開口,而是直接用身體來表達他的憤怒,就那麼硬梆梆的站著進入了我,我的腰被他用力向後拖,每一下都撞擊在他的腹部和大腿,尖銳的痛楚從體內一波波蔓延到全身,時間長了卻也變得麻木。

  當我實在站不住了以後,他把我推倒在地上換成正面的體位繼續抽插,那種肉體碰撞的聲音和分外屈辱的感覺居然帶來了很強的刺激,我平生第一次在接受的狀況下勃起了,緊閉的雙唇開始微微開啟,其中洩漏出低聲的呻吟。

  這種反應無疑增添了他的快感,他立刻騰出一隻手撫慰我的下面,嘴裡也斷續的呻吟起來:「……唔……你這個……騷貨……啊……高郁……高郁……」

  他叫了我的名字,一聲又一聲重複著,我給他的回應只是胡亂的扭動與無意義的低喃,最後我們幾乎是同時到達高潮,我甚至來不及讓他從我裡面出去。

  我們共同喘息了很久才平靜下來,我不無嘲諷的想到了一個問題:原來我的暴力傾向不僅是TOP別人時才有,被別人幹的時候也是一樣;而驅除了所謂的自尊之後,我可以比任何人都淫蕩,這充分說明我天生就是個賤貨,正如他所認為的。

  短短的兩個小時裡,我們總共做了三次,他問我想不想在上面,我隨口說了聲「沒興趣」,因為這句話他氣得咬牙切齒,對我更加不留情面,他好像特別喜歡後背位,原來是怕我不高興而很少那樣,這天他享受到滿貫,站著、趴著、跪著都通通做遍,我當時的感覺是我們就像兩隻狗,真的。

  想到這個的當口我失聲而笑,他兇惡的問我笑什麼,告訴他以後他先是惱羞成怒給了我一拳,隨後卻跟著笑了起來。

  我抹去嘴角的一絲血跡,視線看向高高的天花板:「……說不定,做狗比做人快樂。」

  「……跟我在一起,你就這麼難受?」

  「呵呵,也不是……可能我天生就是個怪胎,跟誰都沒關係。」

  「……你恨我……你一定恨我。」

  「……我不恨你,我誰也沒恨過……」

  而隱藏在心裡那句沒說出的話是:「……除了自己。」

  從此以後,我的生活很簡單:規規矩矩的上班;偶爾去老爸那邊吃吃飯、哄弟弟玩;再偶爾跟一些朋友一起聚一聚;剩下的時間全給李唯森。

  我越來越不願找小川,更不願去李唯森家裡,我害怕看見小川陽光般的笑容和嫂子幸福無知的面孔,何況李唯森「傳喚」我的時間實在太多。

  除了做、還是做,我和他也沒有別的事兒可幹,若有開口,重複次數最多的是這麼幾句:

  「你到底在想什麼?」

  「沒想什麼……」

  「你到底有多少事情我不知道?」

  「……你好像管不著吧?」

  「我明天有事,你別來了。」

  「不行!」

  「你酒吧該開門了。」

  「不用你操心!」

  日復一日的相對無趣,我們之間的交談枯躁之極,他倒是特別迷戀我的床和沙發,每每一上去就不想下來,還逼著我一陪就是半天。在他身邊我總是睡不著,他卻熟睡得像頭豬,那些時刻我只能無聲的看著他的臉或周圍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擺設,努力保持什麼都不想。

  但什麼都不想實在很難,特別是對著他那張沉靜的睡臉,這讓我一次比一次更清楚的知道,我的過去距離現在有多遙遠,如果我就此崩潰,是會瘋掉還是死亡?有這種想法的我仍然是俗人一個吧,若真能看穿我應該當和尚。六根清靜、無愛無嗔、無恐怖無悲喜,方為空濛自在,我這種離不開自我憎惡與肉體欲望的人這輩子是不能了,我想……真正悲哀的不是他,也不是我,而是那種曾經愛過的心情終於一點點灰飛煙滅。

  李唯森不會想到這些,他用最笨的方法、卻直接有效刺破了我那些漂亮的肥皂泡——無憾的青春、完美的收場、孤獨的自由、傲然的平凡……我一直知道自己對「決絕」二字有種近乎病態的情結,為此我可以忍耐一切,我從來沒有告訴他我曾經多麼愛他,因為我從不相信他會瞭解。

  信任,從他和我初次作愛的第二個早晨就已經沉沒到深深的海底,就在我打了自己一巴掌的時候——今生今世,李唯森都不會是我的,我永遠都只是一塊抹布,絕對必要但也絕對次要,只能放置在最陰暗的角落。

  那個他對我說「喜歡」的那個下午,我終於翻身做了一次愛人,名正言順、心安理得,但我不曾相信過那個下午會延續到一生,所以我選擇分離選擇封存,就像我後來對林東他們做的:我執拗的把自己凝固在兩個狀態,它們就是我理想中的整個人生。屬於我自己的不過是這些,它們可以支撐我老實又正常的活下去。

  林東他們跟我一樣古怪,彼此有心照不宣的默契;而李唯森,好輕易就粉碎了我按步就班的計劃,在我認為一切已成定局以後。一個有感情潔癖的GAY本身就是笑話,可惜這一點我老是不明白,最笨的還是我、從來都是我,李唯森把我的愚蠢一夜間徹底揭開。

  也許連老天都憎惡我的變態,乾脆的掀掉了我最後的底牌,我和他終於變成一堆攪混的稀泥,再不用扮純情裝清高,只管在他身下欲仙欲死就好。

  走在路上,時常有人失神的看著我的臉,我自己也發覺我變得像個女人,眼神慵懶、唇色艷紅,其實只因為做得太頻繁,不僅看得到的地方有所改變,就連那個用來接受他的部位也已經習慣,甚至不用做潤滑都可以直接進入,而且快感絕對比痛楚多。

  對於這些變化,我一樣無所謂,習慣是最好的麻醉劑,我只是搞不清他為什麼不會厭膩,還一天比一天樂此不疲。跟他做愛的無數次裡,我再沒有TOP過他,儘管他的身材面貌聲音都一如從前,我卻產生不了主動觸摸的欲望,我只是緊閉雙眼接受身體被撩動的感覺,然後敞開自己任他使用,當然在高潮時我偶爾會抱著他,僅僅因為極限來臨的虛脫。偶爾他也會吻我,激烈或者溫柔,但我的唇舌再沒有當初那次的瘋狂悸動,現在的我敏感區只能集中在常規部位。

  可能,這就是愛和性的微小差別,可有誰在乎?每當身體被強烈的多處刺激,我的思維盡數飄到無限遠的高空,那些關於過往的奇怪回憶立刻消失得乾乾淨淨,呻吟、喘息、扭動……我們只是兩個追逐高潮的男人,兩條相互纏繞的毒蛇。

  他問過我好幾次後腰那條小蛇的來歷,我從無例外以嘲諷的微笑回應,他如此執意於這個問題無非是惱怒我的「不忠」,這是我曾經玩弄與背叛他的如山鐵證。

  每次我微笑過後,他都會想方設法讓我擺出屈辱至極的姿勢,再狠狠的做上那麼一次,往往越是這樣的行為我越能更快進入狀態,他罵我賤也不止一次兩次,我則懶懶的回他一句「我知道」就讓他氣得青筋直爆。

  到後來吵架打架成了家常便飯,我甚至到了一想起過去對他的容讓就會覺得奇怪的地步,不過除了單獨一起,別的場合裡我們融洽得很,該幹什麼該說什麼滴水不漏。

  可有一次跟小川一塊兒吃飯,他故意坐我旁邊,手就在小川的眼皮底下伸進了我的褲子,我把一杯酒全倒在了他頭上,說是一時失手。小川沒怎麼懷疑,他拉著我進了廁所,趁裡面沒人逼我為他口交,我不幹,他立馬給了我肚子一拳:「你是不是跟小川有什麼才怕他發現?我老早就懷疑了!」

  我好半天都直不起腰,他猶豫著扶了我一把,下一秒我就在他同樣的地方還了一拳:「……不要臉的瘋狗!小川是你最好的朋友!」

  他也痛得彎下了腰,但嘴裡還在不乾不淨:「你什麼事幹不出來?你要去勾引他,他還不上你的當?你嘴上功夫那麼厲害,誰能……」

  我冷冷的聽到這兒,忍不住再給了他一腳,然後在鏡子前面整理了一下衣服就回到了外面的餐桌。小川問我李唯森呢,我做了個捂鼻子的動作,他便「呵呵」笑著跟我聊起他的女兒,讓我下次到他家去玩,小傢伙已經會叫人了,把「乾爹」這兩個字說得字正腔圓呢。我真是有點吃驚,日子竟然混得這麼快,小川接著就抱怨我老沒空,女兒都問他:「乾爹……哪個……」

  李唯森一直沒再出現,想必氣得走掉了,我和小川聊了很久,他硬約我下個星期六去他那兒,讓我和李唯森一起,別忘帶上嫂子和李唯森的小寶貝兒,說不定比他的女兒更會叫人了。

  想想我已經很長時間沒見過嫂子,小傢伙也是,但我不敢去看她們,我叫小川自己打電話約李唯森,我那天沒空,改天再單獨造訪,小川眼神疑惑的看了我幾眼,卻沒多說什麼。

  回到家,李唯森一臉陰鬱的坐在沙發上等我——從去年年初跟我纏在一塊兒他就拿了我的鑰匙,用得不算多,主要是針對目前這種情況。

  我步履輕盈的坐到他對面,問他到底想怎麼著,他開口就是令人噴飯的話:「你給我老實交待!」

  我用小畢式的腔調反問他:「交待?怎麼,裝起吃醋的丈夫來了?」

  「你他媽這副怪樣子跟誰學的?」

  「呵呵,這個叫情趣,不懂就學著點。」

  「放屁!……情趣?我今天就算算這筆帳,你到底跟過多少人?」

  「你是我的誰?」

  「我是……我要干你!」

  「我今天沒興趣跟你亂搞,你滾吧!」

  「你不是同性戀嗎?還會對這個事沒興趣?」

  「……同性戀怎麼了?比你更噁心?」只要一想到他在廁所裡說的話,我就管不住自己的嘴,除了噁心,沒有別的詞可以形容他當時的嘴臉。

  「啪」的一聲,他打了我一巴掌,這個純屬開胃小菜,我毫不示弱還了回去。我們彼此都沒撫住臉,就那麼直直的對看,他停頓了一小會,還是爆出那句老話:「你跟多少人幹過?」

  我連看他都倒起了胃口,站起來直接往房裡走,不想再理他,可他牢牢抓住了我的手腕,繼續重複那句話,我終於受夠了,一字一頓的說:「很多,你無法想像的多,而且每個都比你強!」

  這個「強」字一出口,他又煽了我一下,這次嘴角破了,我感覺到有血慢慢沁出來,他打我的同時嘴裡也沒停下,音調和速度都越來越激烈:「我早就知道!哼……我訂婚的那會兒你多瀟灑,『揮一揮衣袖,不帶走一片雲彩』,你這個婊子!你喜歡我?放他媽的千秋大屁!你是喜歡被男人干!」

  我大腦處於真空狀態不過兩秒,就立刻以同樣的音調回答他:「是啊!我喜歡!我賤!我是婊子也不讓你上!你那個破玩藝兒是天下男人裡最差的!」

  「啪、啪、啪……」他連著煽了我十幾下,我間中也回了很多次手,接下來我們從站著打到了躺著,不一會兒就分出了高下,他無論體力還是瘋狂的程度都比我更過分,我最後幾乎是沒了還手之力,身上不斷有地方被劇烈的疼痛侵佔,臉上也多處滲血,我擋在臉上和腹部的手臂被他用兩邊的膝蓋壓住,他專找柔軟的部位反覆的打,肚子上不知中了多少拳,我漸漸神智昏迷,當他因為太用力而扯下了我幾縷頭髮時,我基本上已經感覺不到痛了,視線也模糊到看不清他臉上的表情,他嘴裡好像在喃喃自語著一句話:「……你毀了我……毀了我……」

  應該是沒過多久,我從短暫的昏迷中睜開眼,他正抱著我走進房裡,動作很輕的把我放在床上便轉身出去了,我可以想像我現在的樣子,一定又淒慘又醜陋。

  一動不動的躺了一會兒,疼痛逐漸回到身體各處,呼吸不是很困難,肋骨應該沒斷,就是腰腹那一塊痛得像刀絞,我慢慢用手按壓在上面,忍住喉間呼之欲出的呻吟,掙扎著想起身,可最終還是沒能下床,因為我的腰根本直不起來。

  於是我像個死人般繼續躺著,卻禁不住一個人靜靜的笑,臉上的撕痛提醒我那兒肯定腫得連我老爸都認不出,想想自從高二開始就沒怎麼打過架,而就算是最愛幹架的年月也沒傷得這麼窩囊過,翻過年我就二十五,風華正茂,多美好的年齡啊,可我這十年就在這麼些混賬透頂的事裡混完了。

  我傻笑了半天,李唯森就回了,手上拿著一大袋藥要為我內服外敷,他脫我衣服的時候我說:「我這個樣子你還有興趣?」

  他低著頭沒回嘴,我又加了一句:「假惺惺,我都替你噁心。」

  他抬起頭看了我一會兒,還是沒說話,然後把那些藥往我身上一扔就頭也不回的走了,我一邊接著笑,一邊把那些藥盒逐個打開,如果一次把它們全吃了會怎麼樣?

  但最後我沒那樣幹,我對自己說高郁,你不愛他吧?自殺這種事是小女孩用來威脅男朋友才幹的,你湊個什麼熱鬧?不僅沒那樣幹,我還很老實的按照說明服藥了,外用的那些等到可以站起來也都塗了,只是那天晚上我肚子痛得沒怎麼睡著,第二天醒來枕頭上濕了一塊,真沒用……可能是在夢裡痛到掉眼淚了。

  早上打電話請了假,中午李唯森和小川一起進了我的門,看見我那副狼狽樣子,小川的表情就像要哭出來,我說沒事也不用上醫院,休息幾天就好了。聽小川的口氣,李唯森是說我得罪了人,被「不明人士」陰整了一頓,李唯森像個沒事人一樣看了我兩眼,基本上沒開什麼口。

  沒幾句話,我就說肚子餓,讓小川去給我買點吃的,李唯森這才問我:「你……你沒事吧?」

  我冷笑著告訴他:「你沒犯殺人罪,可以安心的滾了。」

  他坐在床沿又沉默了好久,歎了幾口氣,看起來比我更委屈,末了說出一句沒頭沒腦的話:「如果……我說我要離婚,你會怎樣?」

  我還是冷笑:「不怎麼樣。」

  「……我真的……唉,我真的不懂你……」他眼睛看著別處慢慢說完這句話,再慢慢的轉過身走出我的房間,腳步聲漸行漸遠,我對著他離去的方向第三次冷笑:「這種謊話都說得出來,噁心!」

  小川買了吃的回來,驚訝的問我李唯森呢,我說他有事先走了,小川坐下來就唉聲歎氣:「唉,也不知道怎麼回事,你們倆都這麼倒霉,你無端端被人打,他又離了婚……」

  我震驚得整個頭部轟然作響:「……你說什麼?」

  「我昨天晚上不是找他了嗎,就是到我家玩的事,他當時就拉著我陪他喝酒,喝得個稀巴爛,硬跟我聊了一整晚都沒睡,今天中午又跑來找我說你被人打得稀巴爛,真是禍不單行……」

  「……什麼時候的事?……我是說他離婚。」

  「有個把月了,他一直沒跟人說,昨天喝得爛醉才告訴我……他昨天晚上都哭了,我從來沒見他哭過,他還讓我無論如何別跟你說呢,可能怕你擔心吧……」

  「他的原話是什麼,你全部說一次。」

  「哦……他說啊,他老婆硬說他心裡有個人,不願意做別人的替補,還不如趁早離,而且……好像他這一兩年都老不著家,他老婆跟單位裡的誰好上了……這個他讓我發誓不說的,你可別告訴別人……」

  「……嗯,接著講。」

  「孩子判給他了,是他主動要求的,現在暫時丟在他爸媽那邊,他說對他兒子特內疚,可連個說話的人也沒有,這陣子心裡憋得都快瘋了。」

  「……還有呢?」

  「大概就這些了……哦,他說他毀在一個人的手裡,那個人的名字,我怎麼問他都沒說,你知道嗎?他好像沒跟誰結什麼大怨啊!」

  「……我也不知道。」

  我嘴裡有一句沒一句的跟小川繼續聊,可心思已經飄得老遠,他離婚了?曾經死透的心一遍遍說服自己:「這跟你沒關係,是他老婆不要他了……」

  然而……他這段時間的種種言行和先前說過的話把我那顆死掉的心也攪成了漿糊……我不在乎、我不在乎……我對他早就沒有信任這回事了,而且我也早就不愛他了,一切都已經玩完了,還有什麼理由再去希望?不是說……逝者已矣?過去的記憶都不復存在了,生活不是童話啊,不會有那種所謂美滿的結局,所以……我不可以再活一次再愛一次再痛一次然後再死去再涅磐,死一次耗去了整整十年,再死第二次需要幾個十年?

  這樣的我,彷彿一瞬之間回到了十年前,脆弱混亂得不堪一擊,小川後來的話我都沒聽清,只記得他為我敷藥時的痛,我抓住他的雙臂,身體禁不住開始發抖,就像在冰冷的海上抓住了唯一的救生圈:「……小川,你告訴我……人生……最重要的到底是什麼?」

  小川想了一下,微笑著摸了摸我的頭髮:「我覺得……就是跟自己喜歡的人在一起,無論用什麼方式。」

  「即使互不信任?即使會傷害彼此?即使會失去自尊?即使連自己都消失掉?」

  小川苦惱的撓著腦袋,可還是堅持:「如果真是自己喜歡的人,就想跟他在一起啊,這個是直覺嘛。」

  「即使只能是痛苦?即使還是會分開?即使他不再愛我?我也不再愛他?」

  「……我沒想這麼多,怎麼說呢……這樣吧,回答我一個問題好了——如果明天是世界末日,那你今天幹什麼?」

  我呆呆的愣住了,再也沒說出話來……如果明天是世界末日,我今天想幹什麼?好直接的一句話,卻將我所有的理智打入冷宮,剩下的只有從不知名的最深處陡然湧上的本能。

  ——如果明天是世界末日,我今天要跟他在一起,就這麼簡單。

  可是人生……卻並非如此簡單,明天也不是世界末日,我和他只會一天比又一天把對方毀得不成人形,最後會殺掉彼此也說不定,難道這就是我們的下一個十年?

  某一天的黃昏,我的家門口,他一臉憔悴和鬍渣,手裡牽著他兩歲大的兒子,一雙好奇的眼睛睜得圓圓的看著我,小傢伙已經不認得我這個乾爹了。

  我牽著小傢伙的手進了門,他跟在後面慢慢的踱進來坐在了我的身邊,教兒子叫人:「乖,這是你乾爹。」

  不怕生的孩子「咯咯」笑著大叫「乾爹」,他的手臂從背後緊緊抱住了我,下巴在我脖子上磨蹭著說出含混不清的話:「……我好累。」

  「……如果明天是世界末日,你今天想幹什麼?」我沒有回頭也沒有掙動,只是輕輕的問了他這句話。

  「……你這個腦子……真是奇奇怪怪……」他換了個更舒服的姿勢將整個體重靠在我身上,對這個問題頗不以為然:「有什麼好幹的,我就想像現在這樣。」

  「即使明天是世界末日?」

  這次他稍微想了一下,但還是選擇了最懶惰的答案:「……嗯,就這樣。」

  背對著他的我,則開始淡淡的苦笑——因為我知道,我已經永不超生。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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